他在梦里叫门,躺在病床上也叫门,护士们好容易听见他醒了,拍他的脸,要他再说两句,白老板微弱地声音哭道:“我宁可不要醒,这梦醒了,我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你了!”
虽然听着还是胡话,但比之前有力气多了,至少是个完整的句子。
护士们揉着惺忪睡眼,叫家属先看护好,两个护士一个去叫医生,另一个去叫神父。
从菜园坝送来的四个伤员,伤得最重的是丁老大,连筏子带人撞在浅滩上,脖子被锋利的碎石扎出一个血口子,医生们怕破伤风要命,优先治疗这个重伤员。其次是金少爷,因为一直维持着保护的姿势,腿上的石膏碎了,还有一些内出血。白老板反而是最轻的那个,他没受任何伤,只是呛水昏过去了。
医院给白老板清理了一遍,喂了一些糖水,让他在单人病房里休息,“醒来再检查就好。”
结果是白老板迟迟不醒。他发烧、说胡话、低血压、抽筋,哪个都不是要命的症状,要命的是它们轮流来,有时还一起来,用了阿司匹灵、镇静剂,也不起什么效用。一起送来的丁老大下地溜达了,白老板却连水都不喝了。
整个医院都吓坏了,医生们翻来覆去地检查,确定不是内出血引发的炎症,更倾向于是过度疲劳之后连续惊吓导致的崩溃。人的身体比精神要诚实,它承受不了的时候就要罢工——也导致修女们觉得他是中邪。病房里形成了神奇的场面,中西结合、巫医和科学结合,神父在前面祝祷,后面站着医生,一手听诊器,一手端着参汤。
倒是丁广雄说:“小爷是这样的,可能在四川水土不服,上一次来也是病得几天起不来。”
最终是房间里留两个护士值班,那群陪着来的亲友负责擦洗喂药。
白老板醒了几次,又接着睡,这次又醒了,护士也不确定他会不会还接着睡,打着呵欠去值班室,好容易摇醒了值班的医生,大家偷懒地在值班室里喝了一壶咖啡,都说再这样下去要变成怪病了,建议还是运回南京去治。为了这个娇滴滴的病号,几家姓刘的都派人过来看视。他还是船王送来的,万一出点什么事儿真要担待不起——一面说,一面磨磨蹭蹭地去病房。
从病房里传来求救的大叫:“医生!医生!他真的醒了!”
露生被吼得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他睡了太久,眼前一片模糊,头晕目眩地大口喘气,坐起来也是摇摇晃晃,有人扶着他,他就用力抓住。
“几号了——”他吃力地问。
“六号……”
“几月份?”
“九月……”
露生听见个位数的日子,心凉了一截,又听见已经九月,不觉苦笑,还察觉答话的声音不对。
王宝驹哪敢抽回手,又不敢不抽回去,见露生眼神逐渐清明,只盼医生赶紧来,又叫:“翠姑娘!医生!”
露生看清了是他,心中嫌恶:“怎么是你。”
王宝驹讷讷地辩解:“是你抓着我。”
这话答得驴头不对马嘴,露生又清醒一些,这才看见自己的手死死地抓着王宝驹,想抽回来,手是麻的,没好气道:“还不松开?”
王少爷如蒙大赦,不敢用力挣脱,小心翼翼地把手蛄蛹出来,鹌鹑一样退到角落里站着。翠儿端着桂圆汤,慌张地冲进来,领着承月,少不得又是一阵大哭。
一时间护士医生都进来了,围着露生检查问诊,露生由他们摆布,心中空落落的。环视房间,瞥见王宝驹贼一样站在角落里,提脚要溜的样子,心里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你别走,我有事问你。”
王宝驹吓得站住。
露生隔着一圈儿医护,一面被全身上下地检查,一面道:“我问你,谁把我送到这儿来的?是你?”
“不是我,是卢老板,就是轮船公司的那个。”
露生觉得这姓氏听谁提过,没力气细想,闭一闭眼又问:“我的货物、工人,现在安顿了没有?”
王少爷终于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了:“当然了!用的还是我们家的仓库,我管吃、管住,我可没有不还你的人情……”
“你家还有仓库?”
“……当然了!”
露生还欲再问,被压舌板抵着喉咙,登时干呕,医生道:“这次是真的好啦!”交代翠儿,“情况挺好的,你们注意陪护,给他烧点补品。”见露生望着自己,他笑着解释,“你每次醒了都问这几句话,这是头一遭有下文。”
这群医护被折磨了快一个星期,只盼着白老板快点出院,更没有心情听他在这审问工作,快速地收拾东西,向露生道:“天大的事情也等白天再说吧,你还是病人,要好好休息。”又向王少爷道,“晚上不能探视,您怎么进来的?明天上午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