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的强硬态度让甘罗和蓼园众人非常吃惊。
章邯以南阳郡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它对王国的重要性,直截了当的提出,南阳郡守府保持现有的所有权力,这事实上等于架空了封君和封君的相国。
甘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章邯的背景他一清二楚,这个人就是大王和关东人放在南阳的一把剑。从章邯的强硬态度看得出来,他得到了大王的有力支持,由此可以推出,那日大王在咸阳宫召见章邯,肯定授予了他极大的权力。
“郡守所言我非常赞同。”甘罗说道,“南阳稳定了,富裕了,财富也就变得更多了,武烈侯也就可以得到稳定而持续增长的收入,但问题是,南阳郡到底是武烈侯的封邑,还是大王赐给武烈侯的‘食其租税’的食邑?以郡守所言,那南阳郡岂不变成了武烈侯的食邑?”
“南阳郡对王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章邯笑道,“以相国的意思,私室的利益要远远大于王国的利益了?”
“王国的利益当然高于一切。”甘罗淡然一笑,“但现在郡府严重违律,事实上损害的不仅仅是封君的利益,更损害了王国的利益。”
双方唇枪舌剑,激烈争论,公子宝鼎不得不出面斡旋。
“当前我大秦国的国策就是吞并六国统一中土,所以王国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利益要绝对服从于王国的利益。”宝鼎一句话就定了调子,“南阳郡理所当然要以郡府为主,要绝对遵从王国的法令和调度。”
“不错,南阳郡是我的封邑,这是大王给我的赏赐,但封邑也罢,赏赐也罢,都是王国的财富,王国的财富就要为王国所用,我没有理由将其占为己有。”宝鼎义正严词,说得慷慨激昂,“封君的存在不是消耗王国的财富,而是给王国创造财富,为王国国力的增强而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这才是大王封君的目的所在。有鉴于此,我这位封君首先就要稳定南阳,富裕南阳,让南阳给王国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富。”
“我的建议是,最大程度地精简相府机构。蓼园现在有多少人,武烈侯府将来就有多少人,严格控制官员属吏的人数,杜绝无谓的浪费。”
“在职权上,内府决策,相府下令,郡府执行。”
“郡府直属咸阳,但因为南阳郡是我的封邑,承担了封君相府的执行权,那么它就要接受双重领导。郡府的原则是,绝对遵从咸阳的法令,优先执行咸阳的命令,当咸阳的命令和相府的命令产生冲突时,则执行咸阳的命令。”
甘罗明白了,武烈侯这是直接剥夺了相国的权力,但他冠冕堂皇,理由充足,即便是大王和咸阳宫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武烈侯把财富拱手送给了王国,目的只为换回一个对郡府的有限指挥权,大王和咸阳宫没有理由拒绝。
甘罗陷入沉思,他猜不透公子宝鼎的意图,同时也怀疑章邯的背景远比自己看到的复杂,至于蓼园的谋划,不但阳光,而且金光灿烂,照得人眼花,让他短暂性失明了。
这就是武烈侯的开府大计?
第198章 谁是鱼肉?
甘罗如实上奏。
他是武烈侯的“敌人”。这是大王的安排,即使他不想做武烈侯的敌人,即使他已经向武烈侯表达了善意,但这个“敌人”的角色他还要扮演,而且还要扮演得惟妙惟肖入骨三分。
本来他有意在奏章中美化一下武烈侯的忠君爱国,粉饰一下武烈侯的高风亮节,但写至中途,他忽然对章邯的背景有了一个全新的推测。
章邯是本土老秦人出身,中尉卿张唐也是。如今蒙氏在战场上遭遇败绩,关东人受到挫折,与之相反的则是老秦人的全面复出。老秦人自武安君一案后蛰伏了近三十年,此刻东山再起,其势头之强劲可想而知,那么张唐是不是继续选择追随蒙氏?显然不会,张唐老了,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孙后代考虑,他必然要在这个时候果断靠向老秦人。他本来就是老秦人,本来就是武安君麾下的战将,无论过去依附蒙氏还是现在重返老秦人一系,都是他个人自身利益的需要,蒙氏和老秦人都会拉拢他。而不是排斥他。章邯是他的亲信,不是蒙氏的亲信,如果张唐重归老秦人阵营,章邯自然也属于老秦人一系。
如此则豁然贯通,武烈侯-老秦人-张唐-章邯,章邯是武烈侯的人,他和武烈侯联手作戏。作戏的目的是什么?当然不会是为了完全架空相府。架空相府事实上就是架空封君,架空武烈侯自己,所以这背后肯定隐藏着秘密。
什么秘密呢?甘罗想到了老秦人戏剧性的复出一幕。
老秦人全面退出军队到全面复出,正好一年时间,“以退为进”的策略运用得恰到好处。武烈侯现在面临的处境就如当初的老秦人。大王要极力压制他,既然如此,那就遂了大王的心愿,干脆放弃封君的特权,以退为进。名义上武烈侯是一等封君,整个南阳郡都是他的封邑,但封君、相府和郡府的职责一旦明确,事实上就等于武烈侯放弃了一等封君的特权,他成了一个对封邑几乎没有任何控制权的逍遥封君了。
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你宰割吧。秦王政当然不好“宰”了,这种情况下,怎么宰?杀一个毫无抵抗力的封君,手足如此相残,对秦王政的声誉显然是个打击,相反,他还要设法保全武烈侯。否则他的借刀杀人之计就要大白于天下了。
南阳本来是秦王政给武烈侯挖的一个陷阱,哪知武烈侯马上“缴械投降”,形势瞬间就变了,变成秦王政给自己挖陷阱了。“以退为进”的绝妙之处,就在这里。
武烈侯要彻底“退”下去,那封君在封邑当然不能拥有什么权力,相府当然更不能干涉地方郡县了,如此所有权力转移到郡府,而郡府则控制在老秦人手上,事实上也就是控制在武烈侯手上。
武烈侯把戏做足了,封君的权力不要了,封君的财富不要了。你要压制我,那我干脆就自己缴械投降吧,省得大王你费心了。但事实上呢?事实上武烈侯最大程度地控制了南阳郡,甚至把中央派去监控封君的“相”都给彻底甩掉了。封君什么权力没有,你这个相还监控他什么?如此偷梁换柱,堪称高明。
南阳郡守能不能即刻调换?调换不掉了,最起码短期内调换不掉。章邯由宗室、楚系外戚和老秦人联名举荐,又经大王和他的一帮近侍大臣亲自考核认定,现在都轰动咸阳了,这样一个异军突起的人物。你怎么调?现在调换岂不摆明了南阳是咸阳宫挖的陷阱,要置武烈侯于死地吗?
甘罗想通了武烈侯在南阳的布局,不禁拍案惊叹。
武烈侯以退为进,拿回了主动权,那么接下来他在南阳一言九鼎,章邯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在后面指挥,两人配合默契,必定无往而不利。但是,南阳毕竟是个“陷阱”,能否把这个“陷阱”变成武烈侯和老秦人的功绩,让秦王政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仅仅夺回南阳“战场”上的主动权还远远不够,最终还要看武烈侯和章邯能否摧毁关东诸国的合纵。
那么,自己现在干什么?如实上奏岂不证明自己是个任人摆布,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无能之辈?这件事过后,无论是大王,还是武烈侯,岂不都要彻底放弃自己?
甘罗想了片刻,便估猜到自己在武烈侯整个南阳布局中的重要位置。
自己是敌人,是武烈侯的敌人,武烈侯的阳谋只有通过自己这个敌人的帮助,才能确保在实施过程中的安全,不至于遭到大王和咸阳宫的暗算。反之,自己要通过这个“敌人”的角色赢得大王和咸阳宫的信任,从而确保武烈侯可以准确推测出大王和咸阳宫在南阳的一系列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