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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 彻(第1页)

1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吕擎和阳子与大胡子精来往密切。为了把一些数据搞得更扎实,吕擎不得不小心地核对,一一删虚就实。这个过程十分繁琐,多少像个老会计师干的活儿。大胡子精说自己的许多账就装在肚子里,灌足了酒以后就要一串串吐出来,他越来越有把握地叫着:“我想给闵小鬼套上一条绞命索!”话是这样讲,其实我们明白,一切都没有他说的那样简单。现在看来,落在纸上的这些文字的确坚实有力,任何一个有起码的责任心和道德感的人,都不可能在它面前无动于衷。当然我们没有必要在更高的目标上与大胡子精达成一致,甚至无法对他讲得稍稍透彻——在他面前我们只能比着劲儿说牢骚话,像他一样出一口恶气。

与此同时我们仍然想让城里朋友,甚至是牟澜和黄先生,还有那个出言狂妄的李大睿搭上一手。我们不能忘记的仍然是正义和自尊——我们究竟在什么时候丢失了自己的自尊?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许多时候要放低了声音,用说悄悄话般的声音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以免惊扰了四周——特别不要惊扰了自己的一颗心,它正在沉睡或者还没有完全醒来……在这样的日子里吕擎和阳子一再提到我的岳父,是的,这个面色冷峻、常常与我发生诸多冲突的老人,这一次也许真的要求助于他了。

不过我们丝毫没有把握获胜,事情必定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对方的优势是潜隐不查的,那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和传统凝固的一道屏障,它许多时候并不能被正义之剑戳穿,尽管这剑看上去已经磨得锋利无比。今天再也找不到削铁如泥的家什了,它已经遗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它让许多热血男儿不辞万难苦苦搜寻,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阳子除了在园子里劳作,再就是不停地在纸上用力,近来甚至在那部久久没有完成的文字作品中构思杀人。我说人在铁窗下,在不可承受的污辱和绝望中,那时再虚构就容易多了——你过去以为只有那些极易冲动的,或心理上有某种缺陷的人才会动这个念头,现在才知道完全错了。你会接近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常的人也可以那么干——人一旦被逼到了某种境地,就会相信这一切。那个幽灵般的声音会问:“你说不杀怎么办?”你的虚构不过是回答类似的问题……阳子点点头:“可是人一旦离开了那种境地,就能够忍受了。比如我们现在,只是天天干活、忙,谈论葡萄园和杂志,很少提到复仇之类的话——它到最后不过是个艺术话题……”

复仇是艺术话题吗?至少现在并不全是。阳子故意这样说,意在激励。我捏捏他正在变得粗壮的胳膊说:“当他们逼得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当他们碰到你最最心疼的东西时,你就没有办法了。你要被迫去拾起地上的那支矛,你只好这样了。”

阳子沉默着。他在想小涓吗?人这一生,也许爱的同时也就学会了仇视。可惜后来人又会把这个本事给忘掉,正像把爱的本事也忘掉一样;或者将二者死死地对立起来,以为它们是水火不容之物。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明白它们不过是一回事,就像一片叶子的两面。

我不愿细细端量自己。那个清晰的映像让我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沮丧。我知道自己步入了没有任何奢望的时段——生命是一个个“段落”组成的,它甚至与年龄没有多大关系。看着自己过早苍老的面容、损伤了的牙齿,只好让压在心底的那个“未来”沉默。脸上除了皱纹之外,再就是新添的几道发青的疤痕,它们多少有些难看,就像拙劣的画家随便用油彩在脸上涂了几下似的。时光一闪而过,在葡萄园的草创阶段,我们历尽辛苦却干得有滋有味。那时的日子单纯多了,我们每一个人都目标清晰,信心十足。那些日子如在眼前。那时是欢快喧哗的,流光溢彩的,并没有包含过多的呻吟。是的,爱和恨,它真的是同一片叶子的两面:那时我、我们大家,都徘徊在叶子的另一面。

我常常在这深长的默想和回忆中,一步步走出葡萄园,一直往西,踏上了那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窄窄的小路。这是一条通向园艺场的小路,有时循着它会听到琴声。天色又一次走进了黄昏。但愿我的这次突兀来访不要打扰了她。

轻轻叩门,啊,门开了。她微笑着。我和肖潇仿佛很久没有见面了……每一次见到她,和她在一起,都会有一种特异的、深深的安慰和愉悦。她可能并不知道葡萄园最近发生的事情,或者不了解这场危机的详细情形,因为她的神色一如往日,那么温煦安逸。在她的目光下,我的焦躁在消退,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天之前。我们都没有询问,没有倾听和相诉。哪怕只是默默地坐一会儿,在我来说已经是十分满足了。这种需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在记忆上或许有一道明确的界线?无法回答……一切都来自那颗坦然的心灵、那种默契和友谊——我欣悦于她的全部,渴望这双世界上最美的眸子,让这清澈的生命之光照彻我……

2

我们饮着淡淡的春茶。她此刻肯定看到了我脸上那几处变色的伤痕,因为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挪开了。我甚至正琢磨怎么回答她,可她接下去并没有问什么。大概在她看来,我没有主动讲出的事情,大半也就不需要探问了。我脸上的伤疤与心上的伤疤一样,都属于我自己。我如果愿意把它当成秘密,那么它也就是了。

我喝着茶,一颗心开始安定下来,放松下来。我眼前又展现出极其美好的一种感觉,它无形无色地在眼前铺展,身上的焦思和痛苦、困惑和追究,一块儿退得遥渺。我身上郁积的那些忧愤和不安这会儿也神奇地消失了……我请她弹一下风琴。她点点头,走到琴边,按响琴键。我又听到了那种舒缓的声音……我想无论是钢琴还是手风琴,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这一架破旧的风琴。它因为深长的阅历,声音沙哑,可是仿佛因此而更加接近了一种自然之声,一种古老的海边和大地的音韵。我从中可以听到海滩平原上的潮声,秋风吹送树叶的声音,也可以听到干涸的土地上大雨浇泼之后的那种吱吱欢叫,各种小动物在土地上奔跑:露水弄湿了它们的四蹄、额头和圆圆的小猫一样美丽的鼻梁,三瓣小嘴给洗得通红锃亮——它们正在土埂上驻足遥望。噢,除此之外,远处还有一个美丽的少年、亭亭玉立的姑娘,他们一块儿被雨后的金色阳光照耀着,相互注视。姑娘温暖而纯洁的目光,还有她那玫瑰花一样红的双唇——只有使用这种古老的比喻才能让人想起它的湿润多褶——它在少年的眼前变得模糊,他真的感受到它玫瑰花瓣一样的质地……

此刻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满脸胡楂、一脸青痕的家伙;生人看上去或许还像一个土匪、流浪汉,一个缺乏修养的野蛮人——他会粗鲁地骂人。粗鲁的骂声有时也蛮好的。粗鲁的话语背后,有时却包裹着少年的羞容。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活动,那么灵捷从容;有时又在舒缓地揩拭。她摆弄这架风琴,就像一个母亲爱抚着婴儿的头。这诉说把我带到了遥远浩淼之地,以至于久久不能回返……

有许多次了,在我最为牵挂、无力排遣的日子里,极想对她说说城里,说说淳于黎丽——那个执拗的莱夷姑娘……那是她从医院里苏醒不久,我的痛苦和不安达到极点的时候。我相信肖潇什么都会理解,一点都不会误解,因为在这双聪慧的目光下,一切都那么明晰。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它只成为我心底的一块忧伤。

同样,在我面临着巨大的坎坷与危机,从无法承受的沉重之中走出的这一刻,我仍然还是要坐到她的旁边。但我再次忍住了没有说出。

我回想这脸上的疤痕——一个夜晚,就是从小城归来的第二天,我被一个梦境吓坏了……梦中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有一帮身穿白衣服的人围住了我。我给剥得一丝不挂,冰得牙齿打战。那些人飘起的白衫下边露出了黑色的带铁钉的衣服,这让我心上一慄!我马上喊起了武早,因为只有他给我讲过这样的地方。我呼喊,可是没有声音。我挣扎,可是四肢被牢牢按住。就像武早说过的那样,这些人相互使着眼色,然后就拿出一根针管。万分焦急之中我死命地挣脱,喊叫……那些穿制服的人跑过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枝高压电棒——就在它们一齐伸过来的时候,我醒来了……我满头大汗坐在炕上,突然觉得今夜是这么安静!我想起了什么,一下闯到外间屋里——武早休息的床铺果然空空的!我把梦中的情景与眼前的一切都混在了一块儿。我喊着,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那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我仿佛看到一些人在折磨武早。我扑过去,我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就在我的手刚刚伸出的一瞬,脚下给绊了一下,我重重地跌翻过去……

这就是那个晚上的情景。我被葡萄架绊倒,脸上撞了好几处伤痕,直到屋里有人跑出来,直到四哥把满脸血渍的我紧紧抱起……

肖潇停下了弹琴。她看着我。多么明亮的眸子。如果那一夜有这样的一双眸子,我就不会一头跌进了黑暗里。

多么软弱的时刻,多么顽强的时刻,多么无助的时刻,多么自信的时刻。

我要离开了。在迈出这间屋子的那一会儿,我突然又迟疑了。我在想武早——他从那个小城回来之后一直沉默……谁能让这个沉默的巨人开口说话呢?这成了我们最大的心事。我知道此刻除非象兰回到他的身边,不然就无以疗救。

我在想那个聂老和滨,并由此想到了一位有名的西方老人:他说只有女人才能带领我们“飞升”。“飞升”到哪里去?他没有说。是的,我们最害怕的是沉沦。看来我们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备了聂老的倾向,只不过那个聂老来得更直接更无所顾忌罢了,姜还是老的辣啊,人家聂老删繁就简,一把抓住了美丽的滨,毫不扭捏毫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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