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外十五的满月亮堂堂的,何青却高兴不起来,对他而言,杭成亲与否其实并无大碍,他还是可以与其朝夕相处,但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变了一样,心里烦闷不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独自去巡夜。
明月宗的红灯笼没有让他心情好一点,反而更衬得灯笼之下的整个通道漆黑漫长。他从明月宗后门出来,想去后山上透气,没走几步,却远远地看见黄贺翔和宗主站在树下,身边再没跟着别人。
他二人站的很近,在小声说着什么。何青不想窃听什么,于是立刻转身打算离开,但隐隐约约传来的一个“杭”字让他停了下来。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何青还是往旁边退了两步,站在一棵大树下做掩护,准备听上几句。
“……现在发展的很好,贺翔。”宗主赞许道。
“贺翔知道宗主早有此意,贺翔不过是替宗主挑明罢了。能与宗主不谋而合,贺翔荣幸至极。”黄贺翔道,“副宗主风头正盛,也颇得民心,您有这样一个女人作为妻子,对于您的威望,及我们明月宗扩大影响,都是能锦上添花的。”
宗主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她在木宗刚崭露头角时,你便让我多留心她,如此看来,这步棋走的极妙。”
何青皱起了眉头,心里嘀咕起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宗主并非娶副宗主为妻?”他来不及细想,又听见黄贺翔说道:
“这些年您对副宗主的刻意栽培,终于一树百获,副宗主不仅才干出众,对您更是死心塌地。整个明月宗谁不称赞一声您和副宗主是佳偶天成。”黄贺翔说完,降低了音量道,“自从办喜事的消息散出去以后,百姓的香钱,比以往多了数倍。这两天,各城镇大小官员的贺礼也陆陆续续的到了,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何青再也听不下去,他略一迟疑,本能地想上前去,这时理智却占了上风,使他定在了原地。片刻后,他清醒过来,回身准备离开此地,不料扭头的时候碰到了头顶的一根树枝,那一串树叶哗啦啦地响起来。宗主和黄贺翔立刻警惕地看向这边,黄贺翔挡在宗主身前呵道:“是谁?”
何青知道已经来不及走了,只好想个理由,走过去行礼道:“参见宗主、主侍大人。副宗主刚才又把明天的流程和用具核对了一遍,让我来秉明宗主,是否还有需要修改和调换的地方?”
何青与黄贺翔私交甚好,平日里都叫他黄大哥,只是当着宗主和其他的明月宗弟子,还是称呼他为主侍大人。
宗主和黄贺翔都心知肚明,刚才的话必定是被何青听到了。宗主面不改色道:“没有了,都安排的很好。”
“是,何青告退。”何青抬头看了眼黄贺翔,然后缓缓后退了几步,转身向明月宗大厅走去。
等何青进门后,宗主颇有深意的看着黄贺翔,黄贺翔立刻领悟到了宗主的意思,亦躬身作揖道:“宗主请放心,我这就跟去看看,何副侍是聪明人,明天宗主大婚,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得到宗主的点头授意后,黄贺翔随即快步跟上了何青,何青在明月宗里左转右转,一直走到木宗的藏书阁才停下了脚步,他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定,胡乱翻了两页后又把书合上,背对着黄贺翔半开玩笑道:“这么晚了,黄大哥怎么还不睡,是来监视我的吗?”
黄贺翔知道他早已发觉自己跟在他身后,便大大方方去何青对面坐下,把他手里的书拿到一边,笑道:“何兄弟似乎心情不太好,是对宗主有什么误会吗?不妨说出来,我帮何兄弟排忧解难。”
“误会?”何青瞪大了眼睛,有些怨愤道,“何青不敢,宗主做事从来不会有错。”
“那就是对我有意见了。”黄贺翔道。
“黄大哥,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只是有些不明白。难道宗主不是真心喜欢副宗主吗?难道宗主娶她,只是为了那些名利?”
黄贺翔正色道:“何兄弟,你怎么会相信宗主没有感情。宗主怎么对副宗主的,你我可是看在眼里,虽然我们明月宗男弟子众多,可女弟子也不少,除了副宗主,宗主还这么重用过第二个女弟子吗?提拔她为木宗门主,又为她创立副宗主一职,副宗主手持赤金令,号令半数弟子不在话下,如果这都不算有感情的话,还要怎么样才算呢?”
“这些我知道,可是……”
黄贺翔没让他把话说完,又继续道:“最近整个明月宗到处是流言,要么说副宗主是因为长相貌美俊俏被宗主看上,要么说是因为她功高盖主才有了这桩婚事。但是何兄弟你想想,这都不是副宗主的缺点啊,而是对她名声锦上添花的东西,怎么就成了避讳不能提之事,好像她的容貌、能力反而让她低人一等。”
何青哑口无言,沉默了会儿微微点头道:“……是,黄大哥你说的有理。近来明月宗流言越来越多,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说副宗主貌若天仙,就单说才干,这么多年来,明月宗也无出其右,难免有别有用心的人去嫉妒诋毁她,何兄弟,别人说是他们的事,我们不应该被影响。这些道理,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听到这儿,何青羞愧不已,他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攥紧了手,松了一口气道:“黄大哥,对不起,是我误会你和宗主了。副宗主对宗主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们都看在眼里,我只是,只是担心她痴心错付……”
何青说完,想起杭看向宗主的眼神,从他进明月宗之时,杭的眼里从来便只有宗主一人,她把宗主奉若神明,提起来的语气都是满含笑意的。
“副宗主痴心可鉴,可这明月宗的痴心人又何止副宗主一人。”黄贺翔站起身,在藏书阁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突然看着何青道。何青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藏起眼神。黄贺翔又道:“何兄弟,宗主位高权重,很多事都不便言明,我也只是代宗主传达意思罢了。但你我之间不同,你年纪小,我把你当自己的兄弟,你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跟我说。”
何青细细琢磨这其中的意思,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何兄弟,宗主很是关心副宗主的情况,也信任你的人品和能力。既然今天的误会解开了,那么此事也就不必要告诉副宗主知道了,以免让副宗主徒增烦恼。”
何青起身连忙道:“黄大哥,我懂你意思,请宗主放心,我们都是为了明月宗的未来,我不会做对明月宗无益的事。”
黄贺翔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他拍了拍何青的肩膀,满意地离开了。剩下何青一人在藏书阁,他把书慢慢插回书橱,仿佛失了魂一样呆呆地立着,直到鸡鸣三声,才微微一动,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第二天,何青处一片钟鸣鼎食的之中浑浑噩噩的游走,什么撒豆谷、跨马鞍之类的流程他一概充耳不闻,眼睛只盯在盖着红盖头的杭身上,与何青同坐一桌的还有石宗、水宗、无形宗等等几大门主,无形宗宗主郭祺豫已年逾半百,特地从外地赶回来参加婚宴,酒过三巡之后,郭祺豫不胜酒力,原本花白的头发渐渐显出黑色,声音也尖细起来,举手投足颇有女子柔媚之风。韦复盛平日里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不耐烦之色,对着杭的方向嗤之以鼻。其余弟子把酒言欢,甚者舞刀助兴。
何青只觉得烦闷,独自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来,醉到昏昏欲睡之时,只听得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何青顺着声音看去,杭站在高台上,一把扯下了红盖头。
今日的杭红装素裹,不似平日里朴素端庄,而是螓首蛾眉,朱唇皓齿,仿佛世外仙子一样千娇百媚,更有一种出尘脱俗之感。杭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后莞尔一笑,明月宗弟子见到此等容貌惊叹不已,纷纷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拍着手赞叹起来。何青更是被震惊到,张大了嘴,直愣愣地看着杭,他从椅子上慢慢起身,动作极轻极柔,生怕打扰了这份美好,好像这一刻,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和杭。杭环顾四周,眼神落在了何青身上,她看见何青痴痴傻傻的样子粲然一笑,何青登时连呼吸也忘记了,直到杭朱唇轻启,何青才全身一震。
杭玉手一挥,一幅完整的水行图从上空垂下来,画上的一草一木,一笔一划,皆为杭治下木宗弟子全体呕心沥血之作。何青转头看向墙上的晷影,与十几年后自己的目光慢慢重合。十几年后的何青眼神落在那几片发黄起皱的水行图残卷上,脸颊有些冰凉,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手过之处皆被泪水浸湿,眼前不再是二十岁杭的温柔善意的眼神,而是十七岁阿音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人终究会被执念束缚一生。想到这儿,何青兀自笑了起来,数十年弹指一挥间,一切都在往前走,原来困在时光里的终究只剩了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