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到底有什么是属于生命的?这是个问题。
24 当心情平静之时,我看到,只有面对死亡之时,我们的道路才是开放的,当没有死亡之时,我们的路也会消失了,我们便不是生命了。这一点,连柏格森都终始没有弄清,他的“生命冲动”太盲目了,未被合乎逻辑地置于理论框架之内,所以对理论更为熟悉的罗素讽刺他,说想瞧一瞧,当他要跨那人生最后一道栅栏时,还冲不冲动?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善意严谨的,那是柏格森这位极具才华的哲学家终始没能说清的一个论题。
25 敏感者说:我看到幻象。
其实他看到的是真实的图像,但他知道,他若说那是真的,人们不会信。
26 敏感者说:嗨,你在对我说什么?为什么每一句听来都像是告别?我觉得你们那么亲,那么亲,是因为我们将会在某一天分离,而再次重聚的时候,你们却无法认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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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者为此而伤感。
27 敏感者说:我爱你们所有人,直至最瞧不上我的那一个。
这话是真的。
28 敏感者说:杀死我吧,我好像很怕,其实我才不怕,因为我知自己早晚会死,而展开后的死亡并不比生更差劲,又一段旅程可能会开始。
敏感者手记(3)
29 这些事连起来很荒谬吗?一点也不!你们真的不懂得敏感者。
30 以后我想换个方式说话了。
31 以前我说:“我自私冷漠。”
你们认为我自私冷漠,你们不爱听了。
我若说:“我们都自私冷漠。”
但想必你们不爱听,你们总是对的好的。
32 最后一条出路,我可以说:“他们自私冷漠。”
但我不想这么说——因这话的意思的错的,对于我来讲,没有“他们”这一回事,“他们”是妖魔化的自我,更容易使人认不清。
33 我感到人类一直在像话痨般自说自话,话语是人类为自己创造出的最有趣的玩具,有趣之处,在于用这个玩具可制出更多的玩具,有了玩具可玩,人类才更像人类——谁能感到黑沉沉的动物紧张?动物就是紧张地在死活间移动,人类更敏感,他们发现死活之间,还有一片空虚,那空虚可叫人松弛,语言就是为填补那空虚而创造的,我们说话了,空虚便暂时地被覆盖了,如同用树叶铺满湖面。
34 据说神比人敏感,神知道一切,最粗的事和最细的事,但神不说,所以那些刻薄如我的人,就讽刺神,说神就是空虚。当我更刻薄的时候,我说,你们与我,同是空虚,我还有最后的刻薄呢,但我留着,受罚时再说。
35 只有最破碎的梦才是真的,那是一些细细的梦的粉末,已被一次次挫败磨砺得不能再细,仍闪光,却几乎无法被人察觉,那是剩下的最后的梦,生活对它已毫无办法,因为它已变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我知它是不屈的,无法被摧毁的,坚强的。
那是人人都曾拥有的梦,对人生的爱情之梦,可惜,人们不再相信它了,它被人们遗忘了,那是最好的办法,我是说,人们学会了心肠硬。
36 我曾支离破碎,直至一塌糊涂,我理解那最柔软的生之梦,那种对人生的最大胆的感情——深刻的、锐利的、悄悄的、亲切的、深沉的,甚至不须说,一个眼神便可表明一切,那是我们的爱情,它的目标散乱不定,可落在一件物品、一个人、甚至整个宇宙上,对于我们的目标,我们会朝思夜想,我们幻想、猜想,我们要它,因为它是我们的人生之梦,叔本华曾议论过那梦的沉重,认为那是整个族群的冥想与叹息,几乎为个体所无法背负,我认为那是我们的文化偏好——对于我们的梦,我们是那么留恋,那么难过,那么不舍得,无论能否得到,我们都会柔肠寸断——人生总是会被那梦想袭击的,因为我们不能不爱,我们的恨就是被挫败的爱,我们有时会做出噩梦,那是我们的沮丧与颓废。
37 我走在街上,看到那些行人,那些形状各异的移动着的生命,那些曾经被希望与梦想燃烧过的身体,那些被各种有名的与无名的力量伤害过的生命,他们前面是喧闹的店铺,后面是拥挤的人群。我懂得,这所有的人们,都曾经是垮掉过的或是完全垮掉了的。正是在这一条街上,在某种特别的意识状态里,我看到过时间,全是忧伤的,我看到过树上的花朵,全是寂静的,我听到过音乐,全是空灵的,那些建筑,那些土地,那些形状,全像是可以随时融化的,而那些颜色,也全是流变的,我不熟悉那一切,那一切却能包容我,与我不分彼此,当时我是慈悲的,几乎失去自我,我记得那慈悲,像是宇宙的影子对宇宙的慈悲一样,我是说,在事后,我并不满意那种慈悲,它缺乏一种正确的预见,它只是随着事物跑,这都是些玄事儿,不说也罢。直至有一刻,我在事后辨认出一种我所直觉到的永恒——虚无的,相续相依的,奔腾着走向寂灭的——我想熟悉那感觉,但我做不到,它一点也不亲切,令我感到恐惧。
38 就我所知,人生也就是这样了,而且只能是这样了。不许妒嫉,那是辛酸的;不许疯狂,那是痛苦的;不许燃烧,那是有代价的……然而如何叫春天的花朵不开放呢?人们至今也没有想出任何办法,只好随它去,我相信这就是短暂的力量,我们都是那短暂,在短暂中,我们饱含深情,我们聪明绝顶,我们敏锐如精灵,但仍是会终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