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却在心中几番思索,最终将纸条收了起来。此事尚不急,无论这道人出于何意,他主动留信,就是有求于人。既然有求于人,便是明棠稳占上风,更何况还是三日之后。今日她还有事情要办。而二房之中,此刻正是一片愁云惨淡。二夫人脸上忧愁之色更重,眼下甚至还有一团乌青,看着竟像是一夜没睡。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使女,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二夫人也不知被触动哪根神经,一下子扇了那使女一巴掌,鲜红的蔻丹在使女的脸上划拉下长长的红痕,怒目而视:“这么大一个人,守也守不住,找也找不见,尽是混饭吃的?”
那使女一下子跪到在地,只说到处都找了,遍寻不至。二夫人更是恼火,拧着她的耳朵叫她滚出去,大发脾气地将桌上的东西一应扫落到地面上。她身边的一个老嬷嬷禁不住拉住了她,劝道:“夫人不必这样大动肝火……”二夫人的耐性已然是耗尽了,眉头皱得死紧:“我的筱娘不见了,我如何不气!好好一个人,在家里头呆着呆着人不见了,出了鬼不成!”
宫宴那日夜里,明宜筱晓得自己不能赴宴,气的锁了门在屋中大哭,连她也不见。她好说歹说劝了半晌,终于听她消停些了,恰巧幺女明宜竺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的,她便先去了明宜竺的房中照看,怎知等她回来,明宜筱这般大一个女郎就不见了!四个一等使女全被明宜筱亲自支开了,偌大一个院子,那夜里竟然没一个人瞧见明宜筱去了何处。这怎能叫二夫人不着急?那嬷嬷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连忙走到外头去,将门窗皆关好了,压着嗓子安抚二夫人:“夫人,老奴也知道您着急,但是这事兹事体大,便是再着急,自个儿也不能乱了阵脚啊!隔墙有耳,若是叫人晓得二娘子无故失踪,实在于女郎的名声有碍。”
二夫人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已然寻了一天一夜了,愣是不知明宜筱去了何处,她焦急得寝食难安,偏生明棠那日又来探望,险些露馅,急得她真是要上火,生怕旁人知晓。无论明宜筱去了何处,她一个高门女郎无故失踪,必是会影响她的名声的。二夫人紧紧地握着手,尖锐的指甲刺入自己的掌心,浑然不知道疼痛。一时之间,她又是埋怨明宜筱不懂事,不过进不了宫就闹这样大的脾气;又是埋怨高老夫人怎么这样偏心,明明多出一张帖子,都不舍得叫自己的女儿得偿所愿,牵连出这一场祸事来,气得眼睛要冒火。老嬷嬷是她嫁到明府的陪嫁,是跟了她二十多年的老人了,见她这样着急,也是不住安抚:“许是二娘子一时不痛快,出去散散心也不一定,昨夜也请那道人开坛找了,那道人说了二娘子就在京中。”
“故弄玄虚的,我已不信了!那道士还说筱娘是被邪祟抓住,让我们寻个八字相近的人来替筱娘受苦,就可以将筱娘换回来,昨夜明宜宓差点儿发疯死,我的筱娘也不曾冒出个影子来。”
二夫人更是烦躁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裳。八字相近、年龄相仿的奴仆不好找,她昨儿一下子就想起了四房的明宜宓——她只比自己的女儿早生几天,时辰也接近,想到自己的女儿不见踪影,她倒舒舒服服地在屋中呆着,她就咽不下这口气,经由嬷嬷提议,一计生一计,安排了这一场发疯。也不知是不是明宜宓受的苦还不够,做法并未生效。若是她死了,是不是女儿就能回来?但二夫人到底是忌惮四房背后的长公主,不敢再动手,想到昨儿夜里是明棠喊人去请了长公主过来,这才有了那两个太医替明宜宓解毒,她又恨明棠恨得想生啖其肉。明棠明棠,害死了她听话的好儿子明以良的就是明棠;后来接明以渐那个残废回来,又是明棠拦着打死裴氏的奴仆;如今坏了作法的,还是明棠!这明棠一个病秧子短命鬼,怎么如此阴魂不散,早知如此,当年就该给她毒死在乡下田庄!二夫人胸膛不断起伏着,眼中迸出杀意。*而遭她记挂的明棠,已是出了府了。她带了双采与鸣琴一同出门,去了喜乐来,说是要用膳。而到了喜乐来厢房,她与鸣琴便换了早已经备好的衣裳。这衣裳是一身极寻常的使女衣裳,明棠随意给自己编了辫子,换上衣裳,给自己和鸣琴戴上粗布幕篱,看上去便和这上京城之中任意一家士族的使女毫无区别。明棠把自己的衣裳给双采穿了,叫她留在厢房之中,叮嘱她在此处等她们回来。其间若是有人,就戴上帷帽,报出镇国公府的名号,鲜少有人敢与明府造次,随后点了一桌菜叫她享用,便出了厢房,融入人群之中了。双采看着明棠的背影,无端有些心疼。她晓得明棠今日出府是有要事,但此事需避人耳目,她堂堂明家长房嫡孙,名正言顺的世子之后,却被逼得要作使女打扮,实在折辱。旁的士族继承人,哪个需得和她一样这般辛苦,步步筹谋?不说旁的,这一身衣裳她穿着都有些紧,自家郎君一个男儿,瘦成这般模样,双采更是难受。她看着明棠给自己点的一桌珍馐美食,夹了一筷子,喷香美味,却有些食不下咽。明棠体贴,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叫她觉得有些低落。明棠不知双采心中所想,她与鸣琴装作一对帮主子买东西的奴仆,出了喜乐来,便直奔一小药铺,开了些日常安神活气的药,末了捡了两块雄黄,说是家中有蛇需雄黄驱蛇,便痛痛快快付钱走了。鸣琴也不知明棠要这些东西作甚,但她最优一点便是恭顺,明棠叫她做什么她便照做,两人提着几包药材,雇了一辆牛车,沿着东大街到了外城,很快便到了白龙观。白龙观是上京城之中香火最鼎盛的道观,达官贵人来得,庶民也可来往,昨儿夜里四房驱邪,请的就是白龙观的女道长,俗称坤道。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打醮做法事者少,白龙观之中安安静静的,也不见喧闹。有一小道童见两个大族使女过来了,迎面上来了,行了礼,问起明棠二人来做什么。明棠晃了晃手中的药包,轻声道:“前日夜里送了我们家女郎过来静修,我们是给女郎送药的。我家女郎身子不好,过来的时候是我身边这位阿姊扶着进来的,可还记得?”
白龙观有居室,专给一些达官贵人清修,也有给女郎设立的清净园,有坤道负责传授道法,只消付纹银即可。那小道童有些印象了,便引着二人进了清净园,寻到了那一间屋舍。白墙青瓦,空气之中有淡淡的燃香气儿,远远地能听见一些念诵道经的声音,极叫人心静。明棠推门进去的时候,屋中清瘦姣好的女子亦正侧坐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即便只是一个侧脸,都能看出她惊心动魄的美,虽说她的脸色有些蜡黄,依然无损于她通身的清净出尘。听得声音,她颇有些疑惑地抬眼看着二人,鸣琴便将幕篱摘下,请了安:“女郎。”
她见了鸣琴,经不住激动地从床榻上站起,但是又陡然晕眩,差点摔倒在侧。明棠就在她身侧,伸手扶住了她,她却还是双眼紧紧盯着鸣琴,显露出几分感激来:“那日中了药,昏昏沉沉,不曾谢恩,今日再见恩人,理应跪谢,多谢救命之恩。”
鸣琴摇头:“你该谢的是我家小郎。”
她有些困惑,转过头去,终于瞧见了刚才扶住了自己的明棠。明棠知晓她极重规矩,不欲与外男接触,扶了她便松了手,退到数步之外去了,见她转头,才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初时这女郎还有些困惑,只觉得这不辨男女的嗓音有些耳熟,脑海之中灵光一闪,忽然想了起来,惊道:“是明家三郎!”
她当即屈膝在地,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郎君两度出手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必定报之。”
明棠却道:“来世太遥远,我只要今生。”
她脸上浮现出惊异之色,随即转为灰败,一张脸上蒙上苦涩的神情:“小女子并无长物,难不成郎君也不过看上小女子这副皮囊?”
明棠还未答,就听见她惨然一笑:“郎君两度相助,要小女子以身相许,小女子并无二话。只是小女子尚在孝期,还望郎君全我一片孝心,待小女子出了父母大丧,必定到郎君身侧服侍,小女子感激涕零。”
明棠看着她面浮死气,灰白颓丧的样子,道:“你是柳家的嫡长女,被叔伯害死父母,又被吃了绝户,下药送入宫中谋宠。如此血仇,你当有风骨,该报仇。”
听到明棠的话,她猛然抬头。明棠已然摘了幕篱,静静地垂眸看她。这张貌美无双的脸,即便是因为守孝而显得蜡黄瘦脱了相却依旧倾国倾城,确实当得起前世里的一个“洛”字。正是前世里盛宠无双的洛嫔,柳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