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么,杨先生,请你回想一下,你为什么写这些小说,当时是怎么开始的,为什么赶得那么匆忙,又为何要急切地贴上网。”
心理医生说完,故意低下头,假装漫不经心地翻阅面前的档案,这样可以让杨文峰感到没有人盯住他看,没有人再逼他回忆。
“我,我其实也不清楚,”杨文峰小声说,这时他的眼神变得飘忽不定。“从医院出来,我打了一段时间的工,由于我记不起以前的事,加上我的头经常隐隐作痛,我好担心会慢慢忘记正在经历的一切,于是,我买了个小笔记本,开始记日记……”
“你有一本日记本?”心理医生的手抖一下,抬起头,马上又低下。
“是的,不过后来弄丢了,因为我没有固定的地方住,日记本放在行李中,十几个人住在一起,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把我的日记拿出来当废纸用了,总之我找不到了。我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天,不知道什么东西引起的,我突然想到了网吧,我学会了使用网络博客……”
“网络博客?那是什么东西?”心理医生小心地记下这四个字。
“那是一种网络日记,就是你每天或者固定一段时间,把你的日记写在网络上,你有自己的网址,只要记住地址和密码,就可以经常更新……于是,我就开始使用博客记日记,不过真写起来,才发现也没有什么好记录的,不过是搬家具,搅水泥,通下水道,这些工作真记下来,也千篇一律,没有什么意思,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担心忘记了现在的想法有些杞人忧天,对于我这样一个盲流,忘步忘记现在还不是一样!”
杨文峰停了停,拿起桌子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小口。心理医生仍然漫不经心地一会翻档案,一会抬头看一眼杨文峰,但他的耳朵则竖起来听。他也比较满意。
“有一天,”杨文峰咂咂嘴唇,“有一天,我在公共网吧的电脑前坐了二十分钟,也想不起来过去一个星期里做了什么值得写进博客、值得我永远留下回忆的事情,正在我想放弃的时候,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在电脑上敲出了一行字……”
“什么字?”心理医生警觉起来,忘记了自己一直假装的漫不经心。“你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了一行什么字?”
“具体的我忘记了,反正都是互不连贯的字词,里面大概有‘情报’‘国家安全’‘中央情报局’‘间谍’‘国家安全部’这样一些词……”
杨文峰停下来,看着匆匆忙忙在档案里一张空白纸上做笔记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抬头看到杨文峰在看自己,放下了笔,和善地说:“继续,继续,写下这行字后,怎么样?”“我就开始写政治间谍小说。”杨文峰说完,停了下来。
“那么,你当时知道自己想写三部小说,知道自己想写什么吗?我的意思是,你突然之间想到了所有的小说内容,还是……”
“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或者写多少出来,因为我当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我写下的第一行标题就是‘我是谁’,这就是我第一本小说《致命弱点》的第一章的标题。这之后,这之后,有些事情发生了……”
“有些事情发生了?”
“是的,”杨文峰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勉强写了第一章后,出现了一些变化。你知道第一章才几千字,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去完成,可是这第一章完成后,我就从主动变成被动……”
“这话怎么讲?”心理医生已经无法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以前是我要写小说,可是现在却是小说在逼迫我写完它似的。”
“可以再详细点吗?”
“可以,”杨文峰脸上露出一丝惊恐,“我无法停下来,只要我一坐到电脑前,放在电脑键盘上的那双手就仿佛不再是我的——本来我不记得我以前使用过电脑,可是写起小说,我的十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熟练的跳动,仿佛已经不受我控制……”
“可是,可是小说毕竟是你写的……”心理医生心里有些骇异。
“我不能确定,我的意思是看起来当然是我坐在那里写的,可是,可是那些小说的情节和人物还有细节,仿佛早就准备好,存放在我失去记忆的大脑的一隅,现在只是通过我那不受控制的手,从我的大脑直接传递到电脑屏幕上,再出现在互联网上……”
心理医生那张和善让人舒服的脸已经变得煞白。
七
隔壁房间里的许长征部长的脸色比心理医生的还要白,几乎是惨白。看到部长的脸色,情报局长康伴智和侦察局长沙伟大气不敢出。
三人都紧紧盯住宽大的液晶屏幕,听着喇叭里传来的两人对话。
“那些日子,我还得打工养活自己,可是无论我干什么,好像都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那声音仿佛来自喧闹的街道、被污染的天空、高架桥上呼啸而过的火车,又好像来自我周围那些每天为了温饱而受尽城市人欺凌和剥削的农民工,但当夜深人静我闭上眼睛的时候,那声音还萦绕着我——我这才知道,那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脑海深处——那声音呼唤我马上去完成我已经开始的小说,那声音又不停地告诉我该写什么了……那声音甚至能够把我从熟睡中唤醒,那时我一身冷汗地醒来,还清楚记得那声音告诉我的小说情节,我得赶紧写——就这样,我一气呵成,写了一部就紧接着下一部,我没有办法停下来……”
“那声音还说什么?”心理医生的背对着电视屏幕,但三人都听见医生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那声音也没有说什么,但问题不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不在于那声音说什么,而在于那声音让我感到我必须听从它的,好像有魔力,又好像冥冥之中……”
许长征注意到心理医生的肩膀微微颤抖了几次,他有些担心,显然,杨文峰又不知不觉变成了带领心理医生走向不知深浅之地的人,他想过去打断心理咨询和精神分析,但忍住了。
好在杨文峰也仿佛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承诺,这时及时打住了话题。等了一下,才用平静的声音说:“那段时间,我仿佛着了魔似的,我甚至担心,如果我某一天出了车祸或者事故而死了的话,这小说因此而无法完成的话,那么那声音不会原谅我,而且还有其他的至关重要的东西也会彻底改变……”
“你说你有种被逼迫写小说的感觉,是不是说明你也不喜欢自己的小说?”
许长征听出,心理医生的声音平和了很多。
“有这种感觉,但不能说我就讨厌写小说,实际上,”杨文峰朝天花板瞅了几眼,“因为每一次听到那声音,又或者直到坐在电脑屏幕前时才知道这一章如何写,所以,其实我也非常想知道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到底如何,中美关系如何演变,我们国家的国家安全是否可保,人民的命运又如何发展……”、
“我知道了,你自己也乐此不疲,因为你也想知道自己到底会写出什么样的东西,对不对?”
“是的,非常对。”杨文峰说着,用手指掐了下太阳穴。
“那么,杨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能不能想一想,你的小说是否和你失去的十一年记忆有关呢?”
听着心理医生的话外音,许长征赞赏地点了点头。
画面上的杨文峰显出沉思的样子,但不时用手指去掐太阳穴。
“我、我……”画面上的杨文峰有些摇晃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