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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亭肆(第1页)

(一)

“你说这个美人儿,要是能活过来该多好啊!”

那是语气轻描淡写得接近无聊的一句话,却好像让空气凝固了一瞬。

阿檀白桃般娇艳的小脸上还保持着笑容,眼睛里却泛起了隐隐的一丝寒意。

“……大哥哥,你说什么?要让谁活过来?”

“啊?”这回轮到安碧城莫名其妙了,他看样子已经默认结束了这个话题,保持着伸懒腰的姿势眨眨眼睛:“……我说什么来着?哦哦是这娃娃嘛!我是逗你的……莫非小姑娘当真了?要是这红头发美人儿活过来啊,我可要给你们家下聘礼,把她娶回家去呢,你舍得吗?”

他笑嘻嘻地把红发人偶递回了阿檀手里。小女孩盯了他一眼,似乎在琢磨这金发碧眼的浪荡公子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最后还是放松下来,又替人偶理了理衣裳,轻轻嘟哝着:“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讲话疯疯癫癫的……”

“阿檀!别讲这样无礼的话……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吗?”薛娘子端着茶汤走进了厅堂,向安碧城抱歉地苦笑了一下。“您别在意小孩子家胡言乱语,点心马上就备好了……”

安碧城半躺着挥了挥手。“点心什么的倒是不急啦,反正我也不饿……唉好好的七夕之夜,却在这荒山小店里枯坐,只有个小姑娘陪我聊聊天,还真是寂寞可怜哪——要是在长安城里,这个时候热闹得还了得!先不说富贵人家花重金扎出来的七彩花楼、仙童仙女,还有宫廷御苑里用红白绫罗围成的‘天河’和‘鹊桥’,就说街市上卖的最普通的魔合罗娃娃,每年都是花样翻新,让人挑花了眼呢!阿檀你要是见识过那些精工巧制,怕是就再也不宠爱这个红头发美人啦!”

阿檀本来转身要走,却硬是被那天花乱坠的一番话给勾回了头。小姑娘抿着唇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挨到了安碧城身前坐了下来,只装作没看见薛娘子不安的眼神。“那……长安城还有什么样的娃娃?是不是都特别漂亮?比我的娃娃还多还巧吗?”

波斯人哑然失笑了:“不是我扫你的兴……实在是,你只有这么一个小玩具,要怎么跟人家比……”

“才不是一个呢!你跟我来看!”阿檀眼睛亮闪闪地跳了起来,拉着安碧城的手就往楼上走,经过薛娘子身边时,波斯人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望着她问了一句:“这孩子怎么回事儿……”还没说完后半句就被心无旁鹜的小姑娘拉上了楼。

随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楼下小厅堂的灯火轻颤着熄灭了,幽幽的黑暗遮没了薛娘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二楼小阁亮起的一点暖光。其实这光与暗相隔也不过咫尺,恍惚间却像被看不见的天河之水分阻在两岸,是那么遥远不可逾越……

当她再次上楼,走进女儿的小房间时,眉目生动的锦绣人偶依旧散落一地。坐在微缩‘落雁亭’前的波斯少年看样子已经奉送了一大堆词藻华丽的赞叹诗篇,证据就是阿檀言谈间已没了火气,小女孩正笑得满面春风。而两人对谈的重点已经转移到“长安的七夕名物”上,阿檀正追问着:“用柳条儿怎么编供品?你会做吗?可别哄我!”

紧领楼窗生着一株高大的柳树,累垂披拂的枝条像半副珠帘悬在窗棂外。安碧城倚着小榻回头望望,顺手从窗外折了几根柳条下来。“怎么会哄你呢?我这就编给你看——巧手的姑娘会拿它编出小鸟小人来,我么就手笨了点,编个最简单的花篮吧……”

他一边说着手指一边灵活地动作,不到片刻就已把柔绿的柳枝编成了了一只小巧玲珑的提梁篮子。又随手在地下捡了几朵颜色鲜丽的绢花放在篮中,枝上自生的弯弯柳叶衬着花朵,像是把艳阳下的春日美景裁剪了一小块,又是活泼又是别致。

阿檀接过五彩纤丽的小篮子,仔细琢磨着细致的编织技巧,越看越是心爱,连刚才还爱不释手的红发人偶也撇到了一边。安碧城笑了笑,拿起一枝剩余的柳条拨弄着小“落雁亭”前边的麦田。“这块小田地是用什么做的?一般都是青豆苗之类吧……”

薛娘子轻咳了一声:“客人请小心一点,是这孩子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呢……”

阿檀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太在意,她扑闪着沉重的黑睫毛像是在思量什么事情,须臾抬起脸来向薛娘子甜甜一笑:“妈妈别着急啊,请这位哥哥再多陪我一会儿吧……我想跟他学这编柳条的手艺呢!还有……长安城里还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你再多给我讲讲?”

薛娘子微微皱起了眉,向楼下轻瞟了一眼。“那夜宵……”

“夜宵什么的不急啦,反正大哥哥也不饿!是不是?”阿檀抢过了话头,充满希冀地望向安碧城。

碧绿眼睛的少年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吧,永夜难消,我就陪着小姑娘谈天说地好了……反正今晚是七夕节,放诞游戏也不为过吧?”

(二)

端华这一觉睡得够长又够短,似梦又非梦,只恍惚觉得自己在一片黑暗中左冲右突,探路前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最后他在急火攻心中一脚踩到了长裙的下摆,一头栽倒在地下——这才“哎哟”一声痛叫惊醒过来。

他直愣愣地坐起身来定了一会儿神,发现自己正对着妆台上支起的光亮铜镜,镜中倒影高髻红衣,怎么看都是一个姿容秀丽的美人,只是脸上的粉厚了一点,唇上的胭脂浓了一点……

端华从嘴角两边扯下两朵模仿酒窝的面花,恨恨向着镜面丢过去,记忆也清晰了起来——被那该死的妖怪丫头胡乱打扮了一番,又被半威胁半撒娇地安排在一场“风雅茶会”中扮演宾客,阿檀自己则扮成殷勤的女主人,东说一句谁绣的花样精,西扯一句谁画的妆容美,端华不吭声她就自说自话自问自答……远看倒俨然是两位深闺中的千金小姐在促膝谈心,只不过一个眉飞色舞,一个脸色铁青罢了。

端华在女孩子面前凑趣耍笑的本领毫无用武之地,虽然他几次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这个天真又邪恶的小美女解除“妖法”,或者至少告诉他李琅琊的下落,可阿檀只是笑盈盈地不搭腔,轻轻巧巧地把话题又转了回去。想起她那句“你们要永远陪我在一起”,端华就一阵阵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张毛骨悚然又让人哭笑不得的巨大蛛网中……

“难道我们就要做为两个人偶娃娃了此一生了?!”端华几乎已经看到了若干年后金吾卫聚会的场景——美人劝酒,笑语喧哗,座中锦衣英挺的众位贵公子闲谈着:“说起来端华那小子……是哪一年失踪的来着?”

“哈哈哈那么古早的事儿谁还记得啊?大概是跟着九成山里的花妖狐鬼什么的跑了吧?”

“不——我还活着!不要抛弃我我我我……”端华被逼真的想像吓到了,在心中发出了悠长的悲鸣,却没注意阿檀的笑语声不知何时停了,她倏地回头望向窗外,眼神变得冷酷而狡黠。下个瞬间端华抬起头时,阿檀的身影像道绯红的旋风一样消失了,而吞没意识的黑暗又席卷而来……

“不会吧……在这种情形下我还睡得着?”端华一边回想着陷入昏睡前的事态,一边习惯性地伸手乱抓着头发,手指一触到那些累赘的金钗凤钿心里就更烦躁,一把就连珠子带流苏地扯了下来,丁丁当当地丢在地上。

他正要移开目光,却总觉得暂留的视野中有什么东西让他心里一动……那堆珠光宝气的钗环中,好似有一道细而尖锐的光芒……他凑近点眯起眼细看了看,伸手从一朵珠花底下拈起了一根金针——不到两寸长,金黄的色泽,混在一片华丽首饰中依然不掩光彩明亮。

“……刚才有这个小东西吗?是阿檀干的?她干嘛在我头发里插根针?”端华捏着它越想越迷糊。“……难道这小妖怪还想逼我绣花?!我,我要跟她同归于尽!”

细细的金针好像闪过一道日影般的流光,端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打量时却又没有异状……等等,细看之下,这金针孔上还缀着一股丝线,烛光之下看不太分明,似乎是好几种彩色绞成一股,穿过针孔,悬在空中,最后拖在地板上长长地延伸出去,一直指向烛光不能及的黑暗角落。

端华不知不觉伏低了身子,追溯着那股斑斓彩线望过去——他说不清为什么,但那鲜明的彩线奇异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就好像某种醒目的道标,是这妄想楼阁中唯一真实而执著的存在……

他一手拈着金针,一手小心地捏起彩线,一点点往前探索着,而那纤细的丝线似乎长得无穷无尽,在暗色地板上盘旋回绕,曲曲折折,始终看不到尽头,只是执拗地通往斗室之外的黑色深渊。更荒唐的是,端华追着它前进一步,黑暗似乎就退隐一分,却永远不近不远地包围着他身处的这间小阁,怎样都闯不出通路。

端华咬咬牙,一把将碍事的红色长裙撩起下摆扎在腰间,把金针衔在唇间,卷了卷广袖,闷头就要往黑暗里冲——

“端华?你真的是端华!?”

他及时刹住了脚步,往声音的来处回望过去——窗边的烛火被风带得摇摇曳曳,一个不算高大的人影正保持着一腿在里,一腿在外的姿势跨坐在窗棂上。虽然满面尘灰,一身疲惫,嘴还张成个惊讶无比的“O”型,但还是能看出来风神秀雅,态度温良——不是一同落难的李琅琊又是谁?

“你你你……”殿下看来完全被端华的新造型震撼了,手举在空中乱指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还是端华反应得快,两步就蹿到窗前扶住了李琅琊摇摇欲坠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将他架了下来。两个人面面相觑的沉默了一瞬间,端华回过了神,连珠炮似地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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