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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3页)

人们在月光下往越来越窄的河床里跑。两边的山坡陡起来了,夹住长着苇子的古河道。

铁梨花手上挎个布包,里面装了几十张烙饼,二十个咸鸡蛋。她跑在人群的中段,不断跟人打听,有没有人见到牛旦和栓儿。人们都说没见这哥儿俩。她便转过身逆着人群往回走,目光搜寻着赶上来的人们。

“梨花婶子!”

她听出这声音了。是那个叫凤儿的姑娘,借着月光,她看见姑娘搀着个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男人两腿直往前冲,上半身落在后面,再看看他手里牵的一条大黑狗,她明白这是个瞎子。

“我爹眼不好,我们出来晚了!……”凤儿说。

“没事,鬼子不会追来的!”梨花说。“他们怕八路在山里埋伏呢!”说着她和凤儿一家交错过去。

“梨花婶子,你咋往回走呢?”凤儿叫道。

凤儿的这句话被铁路那边的炸弹爆炸声掩住了。梨花见一个少年抱着鸡跑过去,另一个老太太抱着两只兔子跑过去。少年边跑边说:“梨花婶子,别往回走啦!几个鬼子进咱村了!……”

“你看见你牛旦和栓儿哥没?”梨花叫道。

少年没有回答。他顾不上了,抱的鸡也飞了。老太太剩下的三五颗牙咬得紧紧的,骂他孙子弄飞了她的下蛋鸡。

梨花这时看见十多步开外,凤儿的爹突然停住了。黑狗怎么拽他他也不动。然后她听见他开了口:“凤儿,刚才你叫的那个婶子,是谁?”

“爸,快走吧……”凤儿说。

“你叫她梨花婶子?”

铁梨花这时又走回来,一面在向人们打听栓儿和牛旦,一面看着凤儿的父亲。这时狗和凤儿都在拽他,却是谁也拽不动他,他朝正在说话的她伸长脖子,像是在“打量”她的声音。

“凤儿,扶着我,咱上那头走走……”他下巴指着铁梨花的方向。

“爸,您没听见,有几个鬼子进了村!”凤儿不容分说地拽着父亲。

铁梨花站住了。凤儿父亲的声音不生。何止不生,太熟了。她看着凤儿父亲踉踉跄跄,让一个闺女一条狗拉走了,却还不断转过头,还想“望一望”她的声音似的。

全村的人在河滩两边的柞树林里歇下来。铁梨花见凤儿和父亲坐在一棵树下,垫着一块旧棉絮。黑狗起身迎了上来。凤儿的父亲马上知道有人来了,仰起脸。

“凤儿,”梨花叫着正打盹的姑娘,“这儿可有点潮哇……”

凤儿父亲的手马上去摸倒在一边的拐杖。梨花见他拄着拐杖站起身,一只手慌张地抻出掖在腰间的旧长衫。远处的枪炮声在窄窄的河道里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远古传来的。

“她婶子……”凤儿的父亲说道。

他仰着脸。这时他不是在“望”了,而像是在“嗅”。他说,“不敢认了……”他轻轻地笑一声,“认错让人笑话……”

铁梨花和他只有两尺距离。她打量一眼他们的行李,发现了一把栓在包袱上的胡琴。

“闺女也叫凤儿?”梨花说。她看着他二十年来的变化。月光中她都看出这变化多吓人:天赐白了头,驼了背,眼睛也失明了。

“要是认错人了,先给您赔个不是,”天赐说。“该不是徐凤志吧?”

梨花给他这么一叫,撑不住了,眼泪冲出眼眶。当年他叫她就像叫学校里的女学生,连名带姓。后来他们亲近了,他才叫她凤儿。他给闺女起个跟她一样的名儿,天天时时地唤一唤,是想把二十年前的凤儿唤回来。

“坐这儿吧!”天赐说。

梨花顺从地坐下来。他低下头,不愿她看见他名存实亡的眼睛。

“你没变。”天赐说。

梨花抹一把泪,说:“你也没变。”她觉得委屈冲天,可又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委屈,“咱都没变。”

她看了他女儿一眼。闺女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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