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里,他有一条海军蓝的军裤,腰上挂着很长的钥匙链。他贬人是从表扬开头,提起人的兴趣,然后痛贬。越贬得厉害,他越是笑,但是真的愤怒了,他就歪着头说话,眉头拧头紧紧的。
我处世相对比较简单,只要薛正南不喜欢的人,我也不喜欢,王司机军人出身,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我挺佩服,薛正南说,这人不大地道,我马上也感觉到,王司机就是不大地道,因为他喜欢拍马屁。拍马屁也罢了,我发现他从来不帮我的忙,我的钻机坏了,他没有帮过,但是,他的汽车坏了,总要拉我去帮他修,还要帮他摇发动机,摇发动机有些危险的,火头不对容易反转摇柄打手和鼻子。
自己做菜,也节约不了菜票,只是食堂每天都做蒸菜,蒸菜省事,又省了打菜时的争吵,因为打菜总是有的人菜里面肉多,有的人菜里面肉少,总有人骂掌勺的炊事员狗眼看人低,蒸菜就省事多了,下格蒸笼蒸饭,上格蒸笼蒸菜,炊事员都省劲,尤其蒸肉是往大里发,炒肉是缩小,蒸菜显得份量多。记得蒸菜是从红枣粉丝肉片汤开始的,那时候,农村的供销社红枣积压卖不出去,买一包烟搭半斤红枣,一时间红枣泛滥。但是,我的菜决不去集贸市场买菜,好像只买过鸡蛋。有次为了炒鸡蛋,我发现村里很多人家都种了一人高的香椿树,我趁中午午休的时候,将一村子的香椿树尖芽都掐了回来,那次掐的香椿炒鸡蛋非常香。
渐渐的时间相处久了,我们都感觉自己是有文化的人,一度我们出去,见什么就对诗,我只记得自己曾有一个句子:万绿丛中一点红。吟石榴的,我以为是一个妙句。我们都分别有一杆猎枪、汽枪和钓鱼竿。打猎带猎枪,打鸟带汽枪,钓鱼就拿鱼竿,但是薛正南不会做菜,这个重任往往落在我肩上。
我只跟薛正南闹过两回别扭,一次是他说这几天都在山上看到黄鹂鸟,叫得好听,长得好看。我说我没有看到,很想看,他听了,上零班时,带了猎枪去,早晨从山上下来,他扔给一只黄鹂鸟给我看。我说,真美的黄鹂鸟啊,你怎么把它打下来了?他说,你不是想看么?我说,我想看你也不要打了它啊!薛正南生气了,说好心打来给你看,你反说我。再一次,是钓鱼,那一段时间,薛正南和小杜出去钓的鱼比较小,都是一两寸长的鲫鱼,我做起来有些麻烦,对他们说,以后钓鱼,也多钓点大的鱼,别尽欺侮小鱼仔。这大话说得薛正南有些生气,但他还是笑着说,那你去钓个大的我们看看。
这天,我们出发去钓鱼,一路上,我跟他们吹牛,钓鱼就要钓大鱼,一条是一条,钓小鱼没意思,鱼孙子都钓起来了,迫害祖国花朵。薛正南说,好,看你今天钓大鱼,你要钓不到大鱼怎么说?我说,不可能,我肯定能钓到大鱼。好,就看你钓大鱼。一路走一路说,以前,我们有默契分工,薛正南管钓鱼,我管做鱼。走到郭家山村口的池塘,悠深的那种池塘,应该是有鱼的,水色黄中带绿,岸上有柳,我在一棵老柳树下钓。
我先钓起一条沙鳅,这家伙瘦长,多刺无肉,薛正南嘿嘿嘿发出三声冷笑,意思是你也钓它啊?我取下沙鳅,换了个大蚯蚓头穿上钩,再钓,一会儿浮漂就斜着猛地拉了四下,第四下浮漂就没水中了,我猛一提竿,沉重有力,鱼竿顿成弦月的弯弧,钓到大家伙了,我心想。拉起来,鱼线绷得啾啾地响,一个大甲鱼,足有三斤重!
又钓了一会,有农民来了,不许我们钓鱼,我们只得走开。要钓就钓大鱼,边走我边说,这下薛正南没话说了,把他气得脸色发乌。到水库转了一圈,各人都钓了些小鱼,回到驻地,又轮到我做鱼了,我将甲鱼红烧了,小鲫鱼仍是炖汤,汤上面撒了小葱花,做好后,我打了酒去找薛正南回来吃,他竟赌气不吃了,这让我好伤感。
冬天了,不能钓鱼了,薛正南又要去打猎,这次他要做大猎人,不甘与我为伍一道打些小玩意,我们一起打猎,心情还是比较愉快的,有次他斜端着猎枪走火,枪子打在我脚后跟30公分的地方,击碎了一枚小卵石打出一个约15公分深的洞,把他吓得要命。这个冬天,薛正南突然心血来潮,他要跟人去打老虎!他为此筹备了半个月,先买白布做了一副绑腿,好像猎人都是有绑腿的。绑腿做好后,他又开始磨匕首,想象着没有打死的老虎会扑过来,要拿匕首跟它格斗,因此,他也在屋里练练格斗,练成匪兵甲的姿态。薛正南上四点班,半夜回来,拿我磨刮刀的油石磨匕首(刮曲轴瓦的刮刀),夜夜磨,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来。我跟他说,打了麂子什么的,我吃,打了老虎我不吃,给我一个骨头,我泡虎骨酒。我不去打虎,我那根鸟铳估计打猫也有困难。当时,我们都一样反动,会活活气死今日的环保主义者。终于,到了他的轮休日,薛正南只身出发了,去董家口的原始森林,他很悲壮地上路,因为这时大雪飘飘,已经下了好多天的雪,路上的雪有好厚一层,大地白茫茫。然而……薛正南第二天傍晚就回来了,我问他打着老虎没有?他说没有,他在原始森林边上的雪地上看到过一串老虎脚印,有牛蹄那么大,森林的雪比外面还要厚。我又问,看了有什么感觉?他说腿发软,根本不能好好走路,总有要尿尿的感觉。因为是分工各守山的一边,他看到老虎脚印以后,就赶紧爬上一棵大树,蹲在树杈上哆嗉地呆了一个晚上,天亮了,就头也不回地急急下山,然后就赶回来了。
薛正南(3)
那遥远的大山,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了,我想着当年,每把菜做好后,都等着薛正南评价,他吃东西实际上是比较刁的,他如果拧眉一笑,那就完了,他如果脖子向上一抬,嗯地一声,然后抿嘴左嚼右嚼,那菜就是做得好。他老家是淮安一带的人,他弄了一套淮菜的调料,照着淮菜的方子做,却不敌我的野路子。
秋天:落叶上的梦
玉渊潭的银杏,把阳光浮托万朵金色。在秋天里走进玉渊潭,心情会为之灿烂一亮,不止是簇拥成林的银杏一片金黄,不止是玉渊潭碧波深处的天高云淡,不止是银杏林中一抹黄栌树濡染的红霞,也不止是零落栖立在岸柳梢头的白色鸟——这里的一缕风轻轻拂过,必是秋天里的芬芳一缕。
秋天了,我这样躺在玉渊潭青青草地的长椅上,心中划算一个季节到来之后的生活准备——天寒了,我的新毛衣还在南国邮往北国的路上,我将如何迎接接踵而至的冬天呢?秋天来了,冬天不会远了,那雪花飘飞的日子有什么可以暖我的梦?京华的秋阳暖融融的,惟林边那一潭秋水漫溢着清清凉意,草地上也不复听到夏天蝈蝈的鸣叫,林中的秋蝉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个季节一切事物都成熟了吗?都蜕去夏日的浮躁而顿悟沉默是金?
一个流浪的文人躺在玉渊潭青草地上的长椅上,构思着跟秋色一样美好的长梦;它是这金色里的一簇朦胧,或者是天上那白绸般绵长云带舒展的长卷,抑或水边的青柳拂摇——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做上一个流浪文人的长梦,还会有一缕金阳的馨香。
银杏的叶子,一枚枚轻柔地辞别枝头,飘飘摇摇,悄然无声,托着扇状阳光梦一般纷落,渐渐地将青草地装点一片金色。这样的银杏叶儿,灿烂如一枚枚金坠,也偶然落到长椅和我的秋衫上,它散发金子般芬芳。这总归是很有诗意的落叶,我却喜欢它是金坠的形状,它充满诗意,引发我对俗世生活的渴望,这么多这么多的金坠子啊,它充满了一整个秋天,暖暖的仿佛有铸金炉上的温热,它可以换取很多的财富?如此之多的金坠,充填着我空旷的想象,我的梦被如此之多的金坠堆积起来,我拥有一个世界的金子。
一群南去的大雁把悲鸣扔给了我,它们在天空排出一个巨大的人字形,它们似乎在唤我南归,我刹时梦醒如初,一个从南国流浪到京都的文人,我已经一无所有,我只拥有这么多的银杏叶子的金坠子币,拥有一个金灿灿的梦,除此还有一个太阳,一片蓝天,其它的所有的琐小的事物都没有了。我躺在玉渊潭的长椅上,心里清澈如秋水。我还有这一潭秋水,它没有人与我争夺,我还有一双鳄鱼般张嘴的皮鞋。那么,南归的大雁的,你们的北方之旅找到了什么呢?春来秋归的大雁,你为何如此让我忧伤地鸣叫?难道你们也跟我一样,两手空空地结束北方之旅吗?这时候我又多么羡慕南飞的大雁,大雁有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还有一个不会分散的群体,而我——而我是这个时代一只落队的大雁,我孤独地躺在玉渊潭的长椅上,梦想着有一大堆灿烂的金子,最后却是连这样一个梦也叫雁声给划破了,我没有翅膀,不能飞翔,我没有雁群,孤伶得独自彷徨,南归的大雁,请带上我一起南归吧,或者捎上我的一片心情,一起穿越北方平原,南方的山冈河川,让我作一次精神上的畅游,或者,我拿上银杏叶子的金坠子去买到一张机票?
我从玉渊潭的长椅中坐起来,拂落身上金灿灿的银杏叶,太阳渐渐向西边滑落,秋水之上,白色鸟悠游如梦,林子中的金叶寂然无声地飘落,又一个秋天来临了,这个秋天的初始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拥有过一个世界的金子,梦醒时我伸出两手,仍是两手空空,我连一首熟记的流浪者之歌也从记忆里失落了,我只好弯腰拣起一枚扇形的银杏叶,把它捂在手中转身向地铁车站慢步走去,我把银杏叶儿捂得暖暖的,到家时它说不定真的会变成一枚沉甸甸的金坠。我希望着,秋天也总是给人最后一个希望,一个暖融融的梦。
香山老了
香山的老,我不是指山老,而是香山上的黄栌树老了。黄栌树老了,香山的红叶就不复过去的艳丽,著名的香山红叶便也令人忧伤地稀疏了。这种景况其实出现有些年月了,而过去北京人往往把这景况归咎于游人的采摘红叶。是的,去游香山的人,总要采摘一些红叶做纪念,也有的人把红叶采摘下来塑封了出售,然真正的根源,却并非于此。红叶的稀疏,是生长红叶的黄栌树生了病,这种病叫做黄栌黄萎病。据称,对于此病国内外均没有有效控制手段,也就是说,只能望着可爱的黄栌树病体缠身,渐渐地萎顿了生命。
黄栌树生了病,一时找不到治病的方法,这是因为我们过去总想到树可以源源地生长红叶,总是可以装点香山美丽的秋天,惟没有想到树也有生老病死;只想到红叶采摘了就会少,没想到树在病了以后,就不再源源生长红叶了。专家们说,黄栌树集中的地方,发病率愈高,看来这树的病也是可以传染的。为什么黄栌树也要生病呢?我找不到答案,也许所有的树都会生病,只是我们的树医学不够发达而已。
这个秋天我有些为黄栌树忧伤,设若北京再没有香山红叶,北京的秋天还会是北京的秋天吗?看不到红叶的香山,那还能叫香山吗?人呵,我们在关心自身的时候,大约也该关心一下我们周边的朋友了,这个时代已经被列入“濒临灭绝”,因为只要将中华鲟、熊猫、东北虎等名字列在一块,就可以使用濒临灭绝这个词。但如果濒临灭绝,它对生命集团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号呢?
月球上的单调与寂寞?
香山黄栌,它像南方的红枫树一样,在山中红得像一片晚霞,像一簇火焰,蓝天白云之下,那样的绚丽,那样的灿烂,让人把秋天感觉到无限美好。可是,它却病了,它的患病,我想也可能有我们人为的因素,也许我们太喜欢“香山的一团红云”,就在香山上密植黄栌,这就加剧了它们患病的机会,植物专家称,最有生命力的森林,应该是混合杂交林,而不是在一个地方纯粹种植一种树,单一树种的抗病几率太抵,景色也失之单一。在南方,远山一片火红的枫林,近前却有簇簇翠竹的浓绿,或者是青松的拂摇,那景色是美好的。我初来北京,也曾经感叹香山的火红,也感叹玉渊潭那大片大片的银杏树,银杏树在秋天里的金黄,美得入画,令人沉浸在银杏的绚丽中。我不知道银杏会生病否?如果银杏也病,那真是够令人伤心的。还有,我曾经在电视中看到,火灾之后的大兴安岭,人们也在种植树,也在种植单一树种,这会给生态带来何种影响?它们也会传播一种病吗?单一树种否会使很多的动物迁徙吗?肯定会。在原始森林中,也有大片大片的单一树种,那的确是树的无奈吧,树是没法走动的,就只好就近繁衍了,便也是管不了那么多传播病患之后果了。
植物真的是很可怜,它们无语,去年我养了一盆扶桑,同时也养了一缸蓝孔雀,这些叫做蓝孔雀的鱼儿没有吃的了,水没有及时的换,它们就跳跃而起,表示愤怒、不满、抗议——这信息我接到之后,我给它们投食、换水,而那盆扶桑,却默默地死了,它死得令我措手不及。也许是我太想让它开花,不住地浇水,以至于浸烂了它的根,当它骤然叶子枯黄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看着它憔悴下去,然后是它死了——它不舒服的时候,没法传达信息给我,也不能向我表示抗议,它的娇嫩的生命便如此匆匆地结束了。今年我种了一个阳台的瓜果,我就额外关注它们,我在阳台上种的西瓜居然结了拳头大一个西瓜,我发现植物比人更需要一些关怀。
那么,黄栌树呢?是它,使香山美名远扬;是它,给了我们平凡的日子如许的慰藉;是它,使香山公园的经营额成倍增长。可是,我们想过黄栌树了么?
没有。我承认,当我得知道黄栌病了的时候,我头一个想法是:以后我们看不到红叶了,以后我们没有美丽的香山了,我惟没有想到——黄栌树死去了,就没有黄栌树了,而黄栌树是应该有权利活着的,并把它的子子孙孙传下去,我叹息的是我们的感观审美享受,我没有想到失去了黄栌树,却是对黄栌树的不公。黄栌树有活下去的权利,设若黄栌树能够活下去,少些香山红叶又何妨呢?关键的是——黄栌树应该活着。
六月
渴望六月,就是渴望“知了”嫩绿的叫声,透明的河水以及在河畔神秘丛林的紫色桑椹。
前天上香山,站在香炉峰上远眺,目光依循山群的波峰浪谷悠然而去,就见远方灿亮的金阳闪闪,葱郁的山林与淡淡的白雾间有河水悠悠远去,蓦然一阵小风吹来,柔凉地弥漫,依稀感觉去到了远方,穿了短裤和背心,在水凉气和菖蒲气息里走入小河,哗哗地阻止那急去山外的清澈浪花。依稀感觉金阳下六月,清新、温热、轻盈又凉爽的六月,崖下的杜鹃花红红地开成一束束的艳,崖上的蔷薇花甜柔地开成一簇簇的淡,“知了”在树梢上叫,河水在绿叶的两岸间流,神秘的紫色桑椹在蜜蜂金翼抖颤的嗡鸣中探出青绿的桑叶,那酸、那甜、那凉热交织的六月和我记忆中永新的童年,我忽然双目含潮,我遥远的南方遥远的岁月遥远的山冈遥远的六月,我已经是老了的么?
心头上一个惊悚,海水涨潮一样漫波而来的忆念,就像一朵蒲公英开放在六月的北方原野,像紫燕飞越清涧上的山崖,我走下香山以后,仍然回过头来,依依遥望白云中的香炉峰,遥望永远搁置背后的岁月。
六月,一个暖色调的时光,出走与远眺的日子。
我的童年是在赣南度过,就是在这样的六月,光脚攀上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