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加布里埃尔和伊莎贝拉·查特里斯离开圣卢之后,我第一部分的故事也结束了。我发现这个故事其实是他们的,不是我的,因为他们一离开,我能记得的事情也就少之又少,全都模糊而混乱。
我对圣卢的政治活动从来不感兴趣,对我而言,政治只是剧中主角移动时身后的背景布幕。然而政治必然——没错,我知道事情必然如此——影响深远。
如果加布里埃尔有一点政治良心的话,他当然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他会害怕让他的阵营失望,因为这果然令他们大失所望。地方上民情激动到即使他没有自愿辞职,也会施压逼他放弃刚得到的席次。这起事件重挫了保守党的声誉。一个传统且较有荣誉感的人,在这方面一定谨慎多了。我认为加布里埃尔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他一开始就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而他疯狂的行径毁了他的事业。这是他的看法。他那时预言只有女人可能毁了他的人生,说得也够真切了。他一点也没预料到那个女人会是谁。
以他的个性和教养,根本无法理解像是崔西莉安夫人和查特里斯太太这种人会有多么震惊与害怕。崔西莉安夫人从小的教养让她相信,参选进入国会是一个人对国家的职责所在。她的父亲就是这样设想的。
加布里埃尔甚至没有逐渐开始欣赏这种态度。他的看法是,保守党选他等于是选了个没用的家伙。那是场赌局,而他们输了。如果一切照常运作,他们会做得非常好。然而总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而那百分之一的机会已经发生了。
奇怪的是,与加布里埃尔的看法一模一样的竟是男爵遗孀圣卢夫人。
在我位于浦诺斯楼的会客室里,有一次她单独和我及特雷莎说过这件事,而且就只有那么一次。
“我们不能……”她说,“逃避该负的责任。我们都知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提名一个局外人,一个没有信仰、没有传统、不正直的人。我们很清楚他只是个投机分子,因为他有取悦大众的特质、优良的战绩、虚有其表的吸引力,我们就接受了他。我们做好被他利用的准备,因为我们也准备好要利用他。说要跟随时代潮流是在为我们自己辩解,但如果保守党的传统中还有任何实际存在的事物、任何意义,那就必须发扬这项传统。我们的代表就算不优秀,也必须真诚,并且与这个国家休戚与共,不怕为那些在他们之下的人担起责任,作为上层阶级也不会感到羞耻或不自在,因为他们不只接受特权,同时也接受身为上层阶级的职责。”
这是一个垂死政权的声音。我不同意它,但我尊重它。新的想法、新的生活方式正在诞生,老旧的则被废除,然而身为老派最佳代表的圣卢夫人巍然屹立着,她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到死都会守住这个位置。
她没有谈到伊莎贝拉。在这方面她被伤得很深,因为从老夫人毫不妥协的观点看来,伊莎贝拉背叛了她自己的阶级。这位严守纪律的老人可以替加布里埃尔找到藉口,因为他是不受法律规范的低下阶级,但伊莎贝拉却背叛了城堡内的自己人。
虽然圣卢夫人对伊莎贝拉只字未提,崔西莉安夫人倒是说了一些。我想,她会找我是因为她没有别人可谈,也因为我瘫痪,所以她觉得没关系。她对我的无助有种根深蒂固的母性,我觉得她几乎认为把我当成自己儿子说话是很正当的。
她说,阿德莱德很冷漠。莫德不客气地回了她几句,便立刻带着狗出去了。崔西莉安夫人需要宣泄她丰沛的情感。
她若和特雷莎谈论家人会觉得自己不忠诚,与我讨论时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她知道我爱伊莎贝拉。她爱伊莎贝拉,深深爱着,她无法不去想她的事,并且为她所做的事感到困惑与迷惘。
“休,这非常不像她,完全不像她,我认为一定是那个男人蛊惑了她。我总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而她看起来这么快乐,快乐得不得了。她和鲁珀特像是天作之合。我无法理解。他们很快乐,他们真的很快乐。你不也这么认为吗?”
我说,根据我的感觉,是的,我认为他们很快乐。我想补充一句,但我想崔西莉安夫人不会了解,有的时候快乐是不足够的……
“我忍不住觉得,一定是那个可怕的男人怂恿了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催眠她。但阿德莱德认为不是这样,她说除非伊莎贝拉打算这么做,否则她什么也不会做。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我想,圣卢夫人说得没错。
崔西莉安夫人问:“你认为他们结婚了吗?你想他们在哪里?”
我问她们是不是都没有她的消息。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伊莎贝拉留下来的一封信,是写给阿德莱德的。她说她不期待阿德莱德会原谅她,而这样也许是对的。她还说:‘要说我为了所有造成的痛苦感到抱歉,并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真的觉得抱歉,就不会这么做了。我想鲁珀特可能会了解,也可能不会。我会永远爱你们,即使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们。’”
崔西莉安夫人热泪盈眶地看着我。
“那可怜的小子……好可怜的人。亲爱的鲁珀特……我们都变得那么喜欢他。”
“我想他一定很难接受。”
自从伊莎贝拉逃走之后,我就没有见过鲁珀特,他隔天便离开圣卢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或做了什么事。一星期后,他重返缅甸的部队。
崔西莉安夫人泪眼汪汪地摇摇头。
“他对我们所有人那么亲切、那么和善。但是他不想谈论这件事,没有人想谈这件事。”她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忍不住会想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们会结婚吗?住在哪里呢?”
崔西莉安夫人的思路基本上是很女性的,直接、实际,日常生活的事情占满了她的脑袋。我看得出来,她已经模糊地勾勒起伊莎贝拉家居生活的图像,包括婚姻、房子和孩子。她很轻易就原谅了她。她爱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所做的事令人震惊、很不光彩,让这个家族失望。不过这也是很浪漫的事,而崔西莉安夫人就是个极其浪漫的人。
如我之前所说,我接下来两年在圣卢的记忆都很模糊。之后办了一场补选,威尔布里厄姆高票当选。我甚至不记得保守党的候选人是谁,我猜想是某个人格没有污点、对大众不具吸引力的乡下士绅吧。少了约翰·加布里埃尔,政治不再吸引我的注意,我自己的健康开始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思绪。我去了一家医院,开始一连串的手术,这些手术对我的状况虽然没有造成伤害,但也帮助不大。特雷莎和罗伯特继续住在浦诺斯楼。圣卢城堡的三位老太太离开了城堡,搬进一栋有个迷人花园的维多利亚式小房子。有一年的时间,城堡租给了一些从北英格兰来的人。十八个月后,鲁珀特回到英格兰,并娶了有钱的美国女孩。特雷莎写信告诉我,他们正计划大规模重新整修城堡,只等建筑法规通过。我无缘由地对重建圣卢城堡这个想法感到厌恶。
至于加布里埃尔和伊莎贝拉实际上在哪里,还有加布里埃尔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一九四七年,罗伯特在伦敦办了一场很成功的展览,展出他在康沃尔郡的画。
在那个时候,外科手术的技术有很大的进步。欧陆地区有好几位外国的外科医师,在处理与我类似的案例上有杰出的表现。伴随战争而来的少数好处之一,是在减轻人类痛苦方面的知识大跃进。我在伦敦的医生对一位斯洛伐克的犹太医生做的事很感兴趣,他在战争期间从事地下活动,做了一些大胆实验,而且有十分惊人的成果。我的医生认为,遇上我这种案例,他可能会试图进行其他英国医生不敢尝试的手术。
这就是我在一九四七年秋天,到萨格拉德去找克拉斯维奇医生看病的原因。
我没必要描述自己故事的细节,只要提到克拉斯维奇医生的部分就够了。我觉得他是一位细腻又聪明的外科医师,他相信我只要动手术就会大幅改善状况。他希望我在手术后可以用拐杖自由行动,而不是躺卧着当个无助的废物。他安排我立刻去他的诊所。
我和他的期望实现了。六个月后,如他所承诺的,我可以拄着拐杖走动了。我无法形容这让我的人生变得多么兴奋。我继续留在萨格拉德,因为我一个礼拜必须接受好几次物理治疗。某个夏日傍晚,我缓慢且痛苦地在萨格拉德的大街上摇摇晃晃走着,然后在一家小小的露天酒吧停下来,点了一杯啤酒。
就在这时候,我的目光穿过几张有人坐的桌子,看到了约翰·加布里埃尔。
我非常震惊。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他了,完全不知道他在世界的这个角落。但这个男人的外貌更是让人吓了一大跳。
他变得很落魄。他的脸向来有点粗犷,现在却粗犷到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不仅臃肿不健康,而且双眼布满血丝。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他有点醉了。
他望过来,看见了我,然后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我的桌子走来。
“唷,”他说,“看看是谁啊!我绝对没想过会见到的人。”
要是我能一拳揍到加布里埃尔的脸上,会让我感到无比的快乐,但事实上,除了我没办法打架之外,我还想知道伊莎贝拉的消息。于是我请他坐下来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