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的公寓弥漫着一股怪味——油烟味和中药味,她的邻居熬了中药。沙拉对附着在身上的气味十分敏感。几年前,有一次她们和朋友吃晚餐,然后去参加在别人家里举行的派对,那人是在法学院认识的。当时她跟一个叫布莱恩还是莱恩的帅哥相谈甚欢。两人聊了一会儿,那个布莱恩或者莱恩说:“去吃泰国菜了?”不是谴责,不过确实也是:她们去吃泰国菜了。沙拉的脸涨得通红。她话都不说了。最叫人尴尬的是,你自己闻不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她希望那种油烟气不会粘在她身上,尽管这让她想起来该去干洗店了。
沙拉抚摸着那张沙发。沙发是深棕色灯芯绒的,20世纪70年代的遗物。有一天出现在百货商店展销会上。原本放在派克大街一位太太家闲置的房间里,足足放了四十二年。老太太去世后,孩子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拉到商店处置——为艾滋病人筹集资金义卖。沙拉知道罗伦肯定会喜欢的,事实上,她自己很喜欢,不过罗伦才是到市场上淘廉价家具的人。罗伦让沙拉保证替她留意。沙拉先把沙发买下来寄存在商店,罗伦从网上雇了辆货车,把它拉回了公寓。沙拉也记不清罗伦后来有没有还她钱了。四百块钱。罗伦公寓的格调马上就上了几个档次。沙拉非常喜欢。
夏季还没有完全结束,秋天已经降临了。夏秋更替总是这样:劳工节[1]还天气炎热,阳光明媚,星期二早上已经十分阴冷了。到了傍晚,天空看上去截然不同,时尚的女孩开始穿靴子。尽管几天前还是夏天,可是好像夏天已经被人忘到了脑后,好像从来不曾来过似的。在葡萄园待了十天,她的皮肤从纯牛奶色变成了杏仁奶的颜色,或许介于香草和法式香草之间——已经褪色了,假期也被彻底忘记了。秋天很精彩,也很短暂。冬天很快就会到来。今晚她们要出去;就只我们两个人,她们在邮件和短信里反复强调,就只我们两个人,像是承诺,又像是一种悲叹。
这已经成了她们习以为常的交流方式:沙拉提出要求,罗伦迟疑不决。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密不可分;时间长得就像她们现在分开的时间一样。大多数时候都是沙拉主动约罗伦,她们还不时见个面。大多数时候,并不每次都是。沙拉并不介意。她很擅长订座,擅长调整日程安排,擅长制订计划。今晚,她们要在几个月之前去过的一家餐馆见面。这里距离罗伦的公寓不远。这种餐馆最近几年很流行,它们并不忠于哪个国家的食物,而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它们的食物搭配有时候让你难以理解,而且经常推出一些奇怪的配料,就算你以为自己知道是什么东西,也得问服务生才能分辨出来,就好像你明明认识那个单词,但是却说不出是什么意思,使用它遣词造句的时候犹豫不决,比如蒜叶婆罗门参、菊苣,或者土荆芥。上次来的时候,罗伦跟酒保熟稔地打着招呼,还亲了老板娘的面颊,沙拉这才发现罗伦是这里的常客,于是建议以后再来。或许这里能成为她们两个的老地方。
沙拉很准时,她总是很准时。事实上,她来早了。在餐馆外面的长凳上坐了十五分钟后,她打算去罗伦的公寓等罗伦收拾。沙拉住的那栋楼,下面门面有一间是房产中介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橱窗里挂着一个个精致的相框,上面是另一间非常漂亮的公寓的照片。那个区的公寓都很漂亮,价格也很高。罗伦的公寓很漂亮,价格不高,真是怪事。公寓很小,但是很精致,像个玩具小屋。地板不平,窗台被油烟熏黑了。起居室一扇窗户上方的窗格脱落了,往下沉了一英寸,罗伦用扫帚柄把它撑回原位。房门、起居室、壁橱、不能用的壁炉、两间俯瞰大街的窗户、厨房、噪声很大的冰箱、四个台阶长的过道、距离厨房很近的卫生间、砖墙裸露的卧室。这是一种特定类型的城市公寓,装修很漂亮,但是每个夏天都会有老鼠出没。沙拉坐在沙发上等着罗伦,罗伦从来不会问沙拉要不要喝点儿什么。她才不会在沙拉面前扮什么主人呢。沙拉想喝什么可以自己打开罗伦的冰箱拿。
沙发旁边的书架上塞满了书,这是在百货淘到的另一件宝贝,是罗伦亲自淘来的,她和盖比一起。盖比的弟弟住在布鲁克林,有辆货车,因为他有个乐队。他们开车进城,把书架装上弟弟的货车开走。这好像是沙拉最后一次看到盖比。沙拉一直都很喜欢盖比。盖比的工作和保护历史遗迹有关,不过不是体力活儿,是学术上的,主要针对重要的建筑物。事实上,盖比是她的责任,是她介绍给罗伦的。她比罗伦先认识盖比。她有做红娘的天赋。盖比的眼睛很漂亮,胸脯上毛发旺盛,总是从衬衫领口里钻出来。他是个书生,但是很强壮,可以把书架举起来。唔,书架倒没多重,不过沙拉还记得他举起书架放进货车车厢的时候多干练,还记得他手臂上暴起的血管。她怀念盖比,希望盖比还在她们身边。她想象着四个人共进晚餐,一起喝酒,同去度假的情景。那时候总觉得一切都不会变,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书架看上去很不错,锃亮的黄铜和黑色的木地板相得益彰。
“工作还好吗?”沙拉几乎不用提高音量,卫生间的门没有关,她知道罗伦能听到她说话,就算卫生间的门关上罗伦也能听到。
“工作就是工作呗,有什么好不好的。”罗伦含着满嘴牙膏说,“那本书的合著者家里出了点事,我这一整天净忙这事了。到处找人替换她。”
“家里出了点事?”
“估计是她母亲过世了,不过我不想多打听。”罗伦吐掉牙膏。
“母亲过世?”沙拉说,“还真是不方便。”
“我也不想那么没心没肺。”罗伦胳膊上搭着毛巾,走进房间,“换掉她是不是太心急了?”
沙拉摇摇头:“不会,算不上吧。”
“反正我总是那么冷酷无情。”罗伦说,“你的事怎么样了?”
“一团糟,简直就是灾难。”沙拉说。她这会儿不想多说。她原计划在餐馆里把这件事告诉罗伦:在嘈杂的背景里喝着解百纳葡萄酒。“我彻底落伍了,伦伦。至少切尔西露台酒店的克劳迪娅·奎恩这么认为。”
“什么意思?”罗伦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她。
“显然,如果我想明年四月份结婚,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就应该开始策划婚礼了。”
“酒店没房间了?”罗伦问。
“我告诉她四月份的时候,真应该让你看看她当时的脸色。”沙拉说,“她就好像受到侮辱似的,替我感到尴尬。”
“嘁,去她的吧。”罗伦说。
“确实,不过她说得有道理。今年夏天我就应该列清单、订场地、订摄像师什么的,结果我浪费了一整个夏天。”那天下午,在克劳迪娅·奎恩面前,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白痴,现在依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她很自豪地以为什么都准备好了,觉得自己很擅长处理复杂的情况。
“没事的。”罗伦说着,站起身来,“走,咱们去吃东西,再喝两杯。别瞎想了。”
餐馆人很多,不过倒不用排队等座,罗伦亲了一下(亲两下就太亲热了)老板娘的面颊,然后对沙拉介绍说这是麦格。这是她第二次介绍她们认识了。麦格把她们带到座位上。餐馆非常小,每张桌子都好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