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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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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次远行得到了四哥夫妇的首肯和鼓励,我还是无法走得从容,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幸福的漫游感。在地质学院读书时,假日里我自己或相约一两个伙伴,带着一把地质锤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开始了在大山和原野上的奔走——那时候简直不知疲劳,一路都兴冲冲的。我们每个人打扮得都多多少少像一个游侠,追求一种引以自傲的浪漫精神。我们当时怎么也不知道、也很少去想自己这一生将如何打发,只知道给水壶灌满了水,进入灌木丛生的地带给自己打上裹腿。初学打裹腿的情景让人难忘……有一次我们还跟上一位老师到苏北去看一条大断裂带——那是一条有名的大断裂,后来我曾经有机会一个人仔仔细细地观察过它……老师是个美男子,那一年四十多岁,第一次带领我们做实地考察。我敢说一定有人在偷偷地爱他。他温厚而冷漠,机智又随和,那种随和与温厚的背后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点什么。他有可能成为第一流的学者,这在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弟子眼里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都认识他的爱人,她的一张脸长得又扁又大,外号叫“蒲扇”。师母的样子连我们做学生的也不敢恭维。可就是这个“蒲扇”使他获得了极大的幸福。他们一有时间就手挽手地在校园的林荫大路上散步……关于老师的故事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去年五月份传来了他的可怕消息:他患了一种不治之症,死的前一个月还在野外考察的帐篷里……

往年的这个季节,我们的园子总是进入最繁忙的日子。那时我们的其他工作都要停下来,全部人马投入采收前的准备。后来还要忙着榨葡萄汁,因为我们有了自己的榨汁厂和酒厂。那时我记得自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夜晚想爬上土炕睡觉,可是手按在炕沿上怎么也动不了——鼓额在窗外看见了就嘻嘻笑;有一次她甚至停止了笑声,跑进来用力地往上推拥我……海边上的这种大炕别处罕见,它宽阔而高大,一个年迈之人往往要很费力地爬上爬下。那些秋天让我累得每个骨节都疼,却赢来了舒服的睡眠。睡得像死人,什么都不知道,一种彻底的休息。我这一生中,大概只有小时候在山里奔波的野外有过这样的沉睡。汗水真的从里到外把人洗涮了一遍,让我变得轻松而洁净。那样的秋天哪,它真的使我自信、结实,满眼都是愉悦。可是如今,在同一个季节里,我却沿着平原上窄窄的泥路往前追赶,行色匆匆……

我要寻找的人在一种漂泊不定的旅途中,危机四伏。见不到他们我就无法安宁。在那个可怕的日子里,我们的两手紧握而后分开,然后再也没有相见……这是一次匆促的追寻,一次命运的约会。这种感念只要让人稍稍触动,心底就会泛起一种久违的激动。

跨过芦青河之前,沿着河堤一直往南、然后再折向西南,只需三天的时间就可以翻越砧山。那样就可以较快地到达那个矿区。可是我这会儿急切奔赴的却是另一个方向,它的名字叫——“那个夜晚”,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地址,一片月色笼罩之地。那个地方是我在一天夜里失眠时与小白谈到的,当时他饶有兴味地听着,显然是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当时我想,是的,这个真实的经历对于一个自小在城里长大的人而言,的确是迷人和有趣的。它最为吸引人的方面,就在于是我的亲身经历。

穿越在河两岸这些村庄和沙丘链之间,不由得又想起以前的那种生活——一边走一边记录途经的地形地貌、植物和动物,而且还要时不时地采集植物标本。这些标本以前搞了很多,制了很多卡片,已经积起了很大的一堆,放在那个逼仄的住处。梅子把它们看得十分珍贵,尽管我们那个小窝连放衣裳的地方都没有,她还是尽可能地归拢好,对其奉若神圣……我明白,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恢复学生时期的那种缜密和严整,以及那个时代所独有的热情了。我只想一丝一丝、悄悄地把什么恢复起来,把各种忧心和渴望消融在一些琐细的、然而是极有意义的事情当中。这样坚持下来很难——我只是走着看着,只是一个旁观者和目击者。我再也没有了那份耐心和恒力,没法把一切真实抓到手里。我只是在心里重复:我看到了,我记住了……如此而已。我同时还告诫自己:假若今生有充裕的时间,我将把这片平原和丘陵的一切都好好地记录下来、让一切仔细清晰——那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因为这块土地已经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故,并且是越变越快,再用不了多久就完全会是另一副模样了。如今真的需要为未来“作证”,需要留下我们的证词和证言呢?

“那个夜晚”包含的是那么多!我对自己的挚友深情地回忆着十几岁所看到的大海、海滩上的沙岗、杂树林、河流——它们与现在几乎完全不同。沙岭挪位,大海变色,连海湾的弧线也发生了变化;树木消失,生灵死灭……总之一切都在变化和消亡——既然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这种改变,那么,就相信和依赖你自己的眼睛、你的心和你的手吧!你该记下来、刻下来——有了这样的人,那么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对所有的一切感到无比厌烦、忍到了一个极数,对我们的过去有着刻骨铭心的追念时,就可以按照这一份记录去重新复制……

这是令人浑身灼热的一个念想,它甚至要用力压抑这份冲动——抬眼望去,蓝天上有一只苍鹰,它有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空中。它在俯视大地。这苍鹰一定看到了大地上的一切。如果它阅历深广的话,那么它将看到一幅与以往大为不同的图景……百灵鸟像过去那样上下翻飞,发出了莫名其妙的歌唱。百灵不是一种焦躁的鸟,就是浅薄的鸟,它总是一声连一声地歌唱。这里最常见的是灰喜鹊、麻雀,还有一些没有离去的夏候鸟,有燕子、夜莺、黄鹂,偶尔还能够看到几只红脚隼。往年这时候很容易看到灰鹭和池鹭,还有金腰燕。可是这回我一次也没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杂树林子里本来有很多小动物,像狐、黄鼬、草獾等等,几乎每次走到林子内部都能够看到它们。除此而外还有凶猛的豹猫、漂亮的花面狸。而眼下这里只有为数不多的草兔了——矿区的人发明了一种奇怪的狩猎方法,他们在深夜用上了强光聚焦灯和双筒猎枪:在超亮的灯光下兔子吓得一动不动,于是杀手就可以从容地开枪,常常是一个多小时即可以捕杀四五十只兔子,然后赶在早市上卖掉。那些串乡收购兔皮的人随处可见,有的竟来自遥远的南方。

这片泥土上的庄稼大概是多年来最可怜的一茬了,长得高矮不一,有的地方正成片地枯死。玉米长得稀稀落落。记忆中,这无边的玉米田曾经墨绿油亮逼人——在田边歇息时,抚摸着它们粗壮的根茎,常常让人有一种惊异的感动:那像龙爪一样的根柢有力地抓住了一块土壤,长长的叶片像锋利的长刀,上面的丝络发着银光;无数的红缨播散出西瓜似的甜丝丝的香味,小孩牙齿一样的籽粒胀开了苞皮,真像一个娃娃咧嘴在笑……眼下这一切都没有了——它们无精打采,好像在昏睡中挨着所剩无几的时光。田间地头,只要看一眼那些茂长的藜料植物、盐角草和碱蓬菜,就会知道土质里所含的盐分已经严重到无以疗救的地步了。在这样的土地上,谁也不会指望还有好的收获。大部分土地都干得厉害,一些地块正在下沉,渗出了一片片的水洼,长满了喜欢水边湿地的红蓼、酸模叶蓼和两栖蓼,它们红的白的小花看上去倒是非常美丽,引来一只只蜜蜂……

2

傍晚时分终于跨过了河桥。西岸的沙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过了缓慢的、坚忍不拔的移动,已经吞没了一片片褐土。沙丘在这里驻足是因为沟渠边上那些紫穗槐灌木的阻挡;它们想把灌木压在下面,而灌木却不甘埋没,总是用力地往上钻挤——在沙岗上,一枝枝灌木茎条像直立的麻秆,稀稀疏疏栽成了一片。

我想在河岸不远的地方搭起帐篷过夜,可后来发现这个想法有些荒唐:四周到处都是发黑变质的水,早已不能饮用,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我不得不离开这条河,一直往西,直到翻过两座沙丘……沙丘间有一丛碧绿可爱的芦苇,一片栗色的芦花立刻吸引了我。有芦苇的地方就有水,我看了看,那儿果然有一湾清澈的水;用手指沾了舔一舔,它们是甘甜的淡水。我当即决定就在这里过夜——这儿背靠丛林茂密的沙丘,又面对一汪明净的水洼,该是个好去处了。

我动手揪来一些干茅草,又在水洼边上把草屑和树叶拢起来,以备生火。帐篷一会儿再搭,先取水生火。小铁锅被火烧得热烘烘的,这会儿想到该弄点什么野菜来。我发现这里除了不多的马齿苋之外,几乎什么可食的绿色植物都没有。我在离帐篷几十米远的地方找遍了,又转到水洼的另一边,终于发现了一种藤蔓植物:木天蓼。我曾经吃过它的嫩叶,我们的园边就长了这种藤本植物。我揪了一大捧,几乎洗也没洗就投在了锅中。

我专心煮饭。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刻,沸滚的水里发出了越来越香的米饭味,我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快慰。世上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能体味到这种愉快。火焰舔着锅底,又映红了我的脸。折两根灌木枝条做筷子,不时地搅弄一下锅里的食物:野菜、金黄色的小米和一点点盐。我从来不在食物里加放味精,因为没有比野外采集的新鲜菜叶味道再好的了……长期的游荡生活使我对野炊已经十分在行了,能够恰到好处地掌握食物的火候。我亲手做成的每顿野餐,差不多一粒米也不会剩下、一点汤水也不会浪费。即便是顺手就可以采到的大把野菜,我也决不多采,而只采一餐饭所需要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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