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讲,请客吃饭,一张桌子上不应该有六个人。连主人带宾客,五个人可以,七个人也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一直以来,龙城人的确有个说法,一张宴席的饭桌,六个人围着坐,有些不妥。没人说得清究竟哪里不妥,于是这个规矩就这样流传着。每个人只有在小的时候,才会问“为什么”。
可是今天这顿饭,非得六个人不可。一个主人,五个客人。虽然只要随便再拉来一个什么人,就躲闪过了那个古老的忌讳——但是,还真不大方便。第一个客人走进来,他们彼此对望的时候还是有点恍惚,尽管他已经在心里排练了很多次,他知道客人也早有准备——可是在看见彼此的那个瞬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怎么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你老了。”客人说,声音里似乎还夹着户外的寒气。然后第一个客人又加了一句:“今天真是冷。”
“彼此彼此。”他笑笑,然后又说,“你看着还好,我知道我自己变了太多。”
客人也笑:“不用这么客气。三十年,谁能不老?”
往下就不知道该寒暄什么了。但是真维持着沉默,也不成体统。说什么呢?总不能说:上个月同学聚会的时候,听说你得了癌症。可是这位客人自己将外套随意地丢在一旁空着的椅子上,神色坦然地说:“没错,你用不着不好意思,肝癌,查出来的时候就转移了,大家都知道的,没救,不过习惯了就觉得也好。”他尴尬地说:“你能想得开就是最好的,什么也比不上能放下。”话音没落,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接得太糟糕,紧张地命令自己住嘴,顺便端起面前的茶壶想替客人倒茶,水歪歪扭扭地砸到了茶杯的边缘上,像条可怜的瀑布,一分为二了,小小的一股流进了杯底,更多的顺着杯壁浸润到了桌布上。他突然笑了起来——见鬼了,可是他控制不了这个笑,渐渐地,笑得前仰后合了起来,他只好尽力修改一下笑声,企图笑出些自嘲的味道。
还好客人也跟着朗声大笑了。他们就这样对着笑了一阵子,茶杯在颤抖的笑声里被危险地斟满了。第二个客人进来的时候,就只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似乎觉得既然已经这样了,他初来乍到,不跟着笑有些失礼,但实在不知道这二位在笑什么,所以只能挂着一个对于应酬来说太温暖些了的微笑,等到室内重新恢复寂静的时候,第二位客人用一种轻手轻脚,过于谨慎地姿势走到他们俩跟前,拿走了那个摸上去还烫着的茶壶。
“这院子景致不错。”第二位客人选了一个离门最近的位子,安静坐下来。他须发皆白,是个耄耋老者。
“我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地方。视野很好,正好能看见一整面山坡。春天的时候,花全开了,才最好看。”主人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好久不见,沈老师。”
“是不是该介绍一下?”第一位客人看着他。
“沈老师。我初中时候的班主任。教我们数学。”主人转了一下脸,“这位是……”
“鄙姓曲,沈老师,曲陆炎。我是他的大学同学。”面对老者,第一位客人的眉宇间有种自然而然的恭顺。
“大学。”第二位客人神色似有些复杂,“你去上大学的那年,正好是若梅……”
“1977年。”主人打断了第二位客人,“沈老师,若梅怎么没和您一起来。”
“她还是老样子,害怕跟生人说话。临出门的时候,我想想还是算了。”
“若梅是沈老师的小女儿,”主人拿起茶壶,往沈老师喝了一半的茶杯里再斟了一些,沈老师有些慌张地欠了欠身子,“你不知道,”主人对第一位客人说,“沈若梅那个时候,是我们龙城出了名的美女。”
沈老师接着喝茶,眼睑垂下来对着茶杯底,完全看不出表情。
“1977年的时候,她多大?”第一位客人的语气里带着“什么都明白”的洞察。
主人把菜单放在第二位客人面前:“沈老师先点菜吧,我对这儿也不熟,您喜欢吃什么,随便点。”接着扫了第一个客人一眼,看似轻描淡写地说,“二十三岁。”
第一位客人笑笑:“沈老师的女儿来不了,今天咱们还是只有五个人,不正好避过去你们龙城的忌讳?”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好像真的只有龙城才有这个规矩。”主人惊诧道,其实他暗自庆幸话题终于可以离开若梅。
“你自己告诉我的。”第一位客人,曲陆炎说,“有一年暑假,我跟着你回龙城玩,在你们家住了两个多星期,你妈妈还教我说了好几句龙城话,那时候,你我无话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