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七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宗四一无所知,听宗雪竹把鸦片和英国人相提并论,顿时如坠迷雾,呆愣之情在脸上滞留了很长时间才被求知欲望取而代之,虚心求教的态度既小心翼翼,又十分诚恳。
“鸦片是英国人运到中国来的 ?咱中国不长那东西?”
宗雪竹一下子就被问得呆呆愣愣。罂栗属中国原生还是从异国他土引种,他无从得知,搜肠刮肚也搜寻不出来确切而自信的答案来。不过,他想,中华大地地大物博,土地膏沃,假如连远没有牡丹花美丽的罂粟花都不屑于生长,岂不空享天国美誉?长就长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被喜欢到处探险圈地的英国人偷了回去,然后又一古脑地舶回了罂粟的故乡,一方面用来扭转贸易逆差,另一方面用来毒害中国人。他这样分析着,却不肯把这分析告诉宗四,结果被宗四孜孜不倦的一句追问又弄得一头雾水。
“英国人自己捣鼓鸦片,凭什么不让山里的那个小财主捣鼓?英国人是不是要欺行霸市?”
“别再提鸦片鸦片!别的什么都不办,就办粮行!”
于是,他们来到了铁路上的一幢办公楼。在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麦克伦对他的造访很惊讶,可是麦克伦刚一开口说话,却又叫他吃了一惊。麦克伦显然深受那些来自天津的铁路职员的影响,汉话还不怎么流利,却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天津口音。听他讲完自已准备借助铁路做粮食生意的打算,无论出于感激或出于铁路本身的业务需要,麦克伦都认为福记公司终于不期然而然地得到了一个报答他的机会。
“雪竹先生客气么,这条铁路也有雪竹先生的功劳不是?”麦克伦把一获得承诺就起身告辞的宗雪竹送到楼外,一边送一边说,“雪竹先生如有大宗粮食运送,不妨先打声招呼,好让调度股优先安排。”
第十二章(4)
离开铁路,宗雪竹回了村子,宗四则在镇上为粮行选址。分手时,宗雪竹对宗四说,办粮行,要办就办在繁华热闹的地方,言外之意就是要宗四在东马市街上选址。可是,从东马市街的南街口走到北街口,再从北街口走到南街口,宗四既没有看见一家做粮食生意的商号,也没有发现一处空闲着的适合开办粮行的铺面房。因为除了几家财大气粗的大商号,其他商号仅有陈列货物的铺面,却没有储存货物的库房,即使有,那也都是些因陋就简的简易库房,根本不能用于粮食的仓储和保存。长庆楼对面的一处铺面房,倒是既有宽敞明亮的铺面,又有一座后院可作仓储之地,不过却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一个年轻人站在街道上,挥舞着胳膊,上上下下地比划着,不知道要让一群工匠模样的外乡人把它改建成酒楼还是把它改建成炮楼。宗四走上前去看热闹,刚刚站稳脚根,那个年轻人就看见了他。
“这不是四叔吗?”年轻人笑着说,“四叔剪了辫子还不算完,怎么连头发也不留了?”
“凉快。”宗四摸着自己的光脑袋说,“你是薛叔……”
“瑞祥呗。”
“瑞祥?”宗四仔细一看,果然是薛三孝的大孙子薛瑞祥,于是就故意歪了歪脑袋。“不穿开裆裤了?”
薛瑞祥笑了起来,站在他身后的工匠也都笑了起来。
“兴师动众的,要做什么大买卖?”宗四朝不远处的翠云楼努努嘴。“可别是你自己不穿开裆裤了,就打别人的主意,想叫她们时时刻刻都图个方便,是不是?”
“是啊,四叔。”薛瑞祥说,“另外还要图个凉快。”
宗四摸着自己的光脑袋笑了起来,笑过之后说了一句“小子聪明”,就一本正经地问薛瑞祥要做什么生意。
“洋货店呗。”薛瑞祥却还是正经不起来。“洋人的东西大概要比穿开裆裤的东西好卖。”
“洋货店!”宗四吃惊地说,“你爷爷能让你小子开洋货店?一看见洋人,他可横竖都看不顺眼,恨不能把他们一个个都踢进黄土沟里。”
“瞒着他呗。”薛瑞祥满不在乎地说,“再者,他老人家现在根本就不到镇上来。非要出门的话,他宁肯绕道而行,活像镇上的人都是妖魔鬼怪,他谁都见不得。”
宗四突然闻到一股煤油的气味。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终于发现煤油的气味就来自面前的铺面房。
“这不是乌什么鸡的洋油庄吗?乌鸡先生不开洋油庄,转让给你开洋货店啦?”
太华洋行早在两个月前就关门歇业了。当年,姗姗来迟的乌林斯基只身一人出现在东马市街的时候,镇上的商业中心刚刚转移到此处,熙来攘往的行人把他高大的身躯挤得东倒西歪。他对捷足先登的益记洋行和中裕洋行并不在意,好像查尔斯和威廉仍旧在充当为后来者涉险探路的尖兵。当一批产自高加索油田的煤油运抵雍阳后,他也不急于销售,一桶桶储存起来之后,就吩咐中国雇员到各处去了解益记洋行和中裕洋行的销售情况,他本人则坐着黄包车去了火车站,把随后抵达雍阳的妻子和女儿接到他还没有命名的洋行,把她们安顿在后院。第二批煤油运抵雍阳的时间仅比第一批煤油晚了半个月。见院子也堆起了装满煤油的铁桶,他这才以查尔斯和威廉为榜样,给自己的洋行取了一个入乡随俗的名字,并在门首上悬挂了中文牌匾。与查尔斯和威廉不同的是,开业那天,他既请了响器班,也放了鞭炮,引得半条街道的人跑过来看热闹。种种迹象表明,他有备而来。但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太华洋行随行就市的表现就像一个很懂规矩的孩子,所买煤油的价格与益记洋行、中裕洋行毫无区别,五加仑一听的煤油也卖二元四角钱一听,零售价也不差一分一厘。半年后,太华洋行的煤油以每听二元三角钱的价格开始出售而零售价格也相应下调时,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引起查尔斯和威廉一丝一毫的注意。
查尔斯和威廉,自看见东马市街上冒出来一个同行,起初都把乌林斯基看作一个姗姗来迟的助阵者,而非自讨没趣儿的挑衅者。发现他们的生意实际上已经处于滞销状态而太华洋行门庭若市的繁忙景象已经持续了四个月,惊慌之色从他们的脸上一掠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同仇敌忾。一场没有硝烟的商业战争悄然打响之后; 无论镇内镇外的居民或是运销煤油的小商小贩,虽对这场商业战争毫无察觉,却都为这三家洋行竟相降价销售煤油的情形始料不及,皆大欢喜,万万没想到远涉重洋的舶来品仿佛皇帝的女儿下嫁平民百姓,居然也会便宜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当每听煤油降到一元二角钱的时候,仿佛一匹骆驼的范嘉言从镇上运走了他后来最得意、也最怀念的一批煤油,因为一元二角钱一听的煤油随后便成了人们记忆中的便宜货。看见乌林斯基先生携妻带女去了火车站,而益记洋行和中裕洋行的煤油价格随之便一路回升,短短几日便恢复到了原来的价位上,人们才知道一场商业战争在他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以乌林斯基的消声匿迹宣告结束了,不禁为查尔斯和威廉的财力、魄力和团结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现在,听薛瑞祥讲着这场商业战争的来龙去脉,不知不觉,宗四生出了恻隐之心。
“那乌鸡先生带着老婆女儿就这么走了?”宗四不高兴地说,“他们可都是一国人啊!”
“一国人?”薛瑞祥吃惊地说,“别开玩笑了,四叔!查先生和威先生才是英国那一国的人,乌鸡先生明明是俄国那一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