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牢里传出消息,你父亲要见你,去与不去,你自己做决定。”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只是看她映在地面上的影子,那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他看见她的肩膀似乎颤抖了那么一下,那一下短的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可他知道,那不是。
他也想过将这些事瞒下来,可她早晚也都要知道,也想过不替顾知义传这个话,可这是最后一面,他没资格替她做这个决定。
顾知义所犯的罪太重太深,她救不了,也不会去救。
顾湄仿佛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想说点什么,到了最后,只颤颤巍巍得挤出了一个好字,她说完这一个字便转了身,有些虚浮地往床边走。
她早该想到的,宁王一去就藩,顾家失了庇护,早晚要倾覆,拖到现在,已很是不易了。
见她脚步踉跄,邓知遥伸了手想要扶她一把,却终究停在了半空中。
他静立在那儿,看着她伶仃的身影愈走愈远。
月色飘渺宁静,映进来,有淡淡的流光,风拂树梢,影子便碎乱起来。
明月澄明皎洁,可惜生于晦暗,便没了和太阳媲美的明媚。
第二日,顾湄早早便醒了,有丫鬟同她说车已备好,她便急急地擦洗了下,填了几口饭食,便出了门。
水碧要跟着她去,她没允。只让她照顾好团团。
顾湄走出大门的时候,门口的马车早已等在了那儿,她孤身一人,也没有带谁,她掀开车帘的那一刹那,整个人惊了下,她没想到邓知遥也要去,她以为如今的他,不会再将心力浪费在自己身上,他能来告诉她,给她一个探监的机会,就已然仁至义尽了。
他手里捧了卷黄封的经文,靠在车壁上,闻得她来,眉眼不抬,手中的书在他指尖又滑过一页。
顾湄也不敢打搅,只俯了身子,静悄悄地找了另一边的角落坐下,车厢微晃,马车驶动了起来。
顾湄怕惹得他不快,只盯着侧壁上的马车帘,静悄悄的。有风拂过,茶色的帘子拂动着,露出车外风景的一角,就这样贪看了一路,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入眼中。
只有林林总总的物和色,和一些嘈杂的人声。
马车行的并不算快,她却希望慢一点,再慢一点。
耳边偶尔有指腹划过书页的声响,以及那人沉稳的呼吸。
光漏进来,打在两人膝头上,延展出一段光亮,车厢里静得厉害,啪嗒一声,那卷佛经不知怎么的,从他手掌间跌落。
见他久久不动,顾湄俯了身,将那卷佛经捡起来,放回了他膝头。她睫毛一眨一眨的,很不安定,呼吸也有些发紧。
却在此时,手腕突然被他扣住,他抬起眼看上她,眸里有她看不清的神色。
马车随着吁的一声停了下来,他收回了手,眸色也淡了下来:“下车吧。”
她跟着他下了马车,千步廊雄阔宽敞,远处便是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远远望去,庄严肃穆,道上来往的官员不少,见了邓知遥,皆上前恭敬地行礼,也有上前搭话的,都被邓知遥推托了。
到了地方,门口守着兵卫,宽大的牌匾上是端正威严的两个楷书大字——“刑部”,顾湄低着头,跨过高高的红漆门槛跟他一路走进去,待进了门便再不敢多看了,只盯着邓知遥官袍上那绯红的衣摆,一步步地跟着。
日光晃在眼前,思绪仿佛回到那年,他将她扮成了侍女,带入了贡院里,她一时看着新鲜,左顾右盼的,去哪知被他一个眼神扫过来,才想起失了分寸,羞恼地低了头。
路越走越深,景象也由威严变得荒芜,脚下偶尔能踩过几株杂草,一直走到大牢里,光线渐渐昏暗下来。
直至下了砖石垒成的台阶,外头的日光便被彻底隔绝了,血腥和腐臭的气息漫进鼻腔里,有种暗无天日的绝望。老鼠吱吱地堂皇而过,蚊蝇涌动,让人心头起燥,脊背生寒……
有狱卒领着一路往里走,进了监牢中的甬道内,呼啦啦的一堆囚犯扣着木质的栅栏,往外探出脏兮兮的手来,嘴里不断喊着:“大人冤枉啊!冤枉……”
却只遭到两旁的狱卒呵斥。
顾湄转眼往牢房里囚犯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们目光呆滞空洞,身上污糟秽乱,破旧的囚衣上还有粘在一起的干草和血迹灰土,碰上狱卒眼神的那一刹那,皆如老鼠遇见猫一般,瑟缩着躲回了牢房深处。
有女人,有男人,年老者有之,青壮者有之,甚至还有孩童,但是他们脸上都有种相似的神色。有孩童的哭音传过来,顾湄转眼去看,却怎么也寻不到,脊背便起了粘腻。
顾湄回过头看向身前的邓知遥,他仍旧步履平稳,身上的官袍随着他的动作而摆动着,一丝不乱,仿佛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顾湄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第一次将他与生杀夺允这四个字联系了起来。
一直走到深处,这里牢房关押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她远远地便瞧见了焦姨娘窝在草席上的身影,她背着她,头发杂乱、衣衫陈旧,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不意邓知遥会一直跟到这里,终究叫住了他:“大人。”
她换了称谓,仿佛真是个已认清了自己身份的奴婢,顾湄咬唇“大人,剩下的路,奴婢自己走,不敢劳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