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极东堂。
是台省诸公照会议事的平常日子里,正坐在门下省值房里消遣度日的徐宗文忽然被唤去了。
徐宗文跟在带路的小宦官身后,一路思索着建康朝廷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想了半路还是毫无头绪,边关燕军南下的军情没有这么快,之前被当轴士族极力打压的高等士族们联合皇帝正在往台省之中的各部曹里安排亲信,能有什么事需要去太极西堂呢?
“将军请!”见徐宗文心事重重,脚步迟疑,小宦官停下来小声催促道。
徐宗文迎面对上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笑容,点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下失礼了!”
似乎是看出了徐宗文的心事,那小宦官主动向徐宗文透露消息:“将军是在想衮衮诸公邀请将军前往禁省是为了何事吧?实不相瞒,是钱唐出了乱子,有不法者聚集乡里在吴郡造反了,听说有几千人之众!”
钱唐遭了水灾,这才刚消停没两个月,怎么又会有天师道的人闹事呢?
“领头的好像叫孙恩,自称国师敬远真人之侄,承天师一教济世安民,救百姓于水火的道义造反,钱唐的二十四家士族全数被孙恩的反贼军队灭了门,钱塘城也遭受了洗劫……”
不知为何,这小宦官巨细靡遗都向徐宗文如竹筒倒豆子般一一道来,徐宗文来不及去琢磨小宦官有何心思,因为孙恩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重视!
十数年后才会发生的孙恩之乱怎么会提前来到,这个敬远真人又是什么来头?天师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组织,如今又掌握在谁的手里?
一连串的问题逐一向徐宗文袭来,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政治漩涡中……
“宗文来了!”门下侍中殷仲堪第一个朝着还没跨入西堂禁门的徐宗文喊了起来。
徐宗文听到声,忙招手回应道:“殷侍中!属下来迟了!”
尚书左仆射王珣与台省高官们纷纷起身与徐宗文问候,只有录尚书事会稽王司马道子和秘书丞王国宝二人一个稳坐泰山,一个站立如松,丝毫不理会徐宗文。
左仆射王珣老态龙钟,眉鬓斑白,散骑常侍王雅也年过五旬,倒是中书侍郎王恭和门下侍中殷仲堪几人三十岁不到,本是清风霁月,大好年华,眉宇间却藏不住一股子的忧愁,像是满怀幽怨的深闺妇人,大老远就让人明眼瞧了出来。
“属下徐骁,见过诸公,姗姗来迟,还望诸公见谅!”徐宗文在这帮朝廷大佬的面前谦卑有礼,把官场新丁,后学晚辈的身份拿捏得恰到好处!
殷仲堪引着徐宗文落座末席,在散骑常侍郗恢的解释下,徐宗文详细的了解到了此次天师道在吴郡反叛的细枝末节。
原来会稽王司马道子因为私下与国师敬远真人结怨,派人刺杀未遂,敬远真人跑到晋帝那里陈情,晋帝见敬远被刺杀还在担心刺客的安危,着实被敬远的仁义所打动,立刻让内侍监王贞查办此案,结果司马道子这个背后主谋立刻浮现出现!
案情已然大白,但是晋帝并没有因处罚司马道子,司马道子虽然被晋帝骂的狗血淋头,颜面扫地,也只是罚俸一年敷衍了事。
司马道子行刺敬远不成,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让王国宝唆使王氏仆役郑恩在敬远离开台城的途中暗中埋伏,在夜色的掩护下趁其不备一举将其击杀在台城外的小巷中。
敬远被刺杀身亡的消息传开之后,晋帝大怒,百官和市井小民也都咗舌不已!
但是随着敬远身死更大的噩耗从吴郡传来,敬远的侄儿孙恩率领天师道在三吴地区的信众起兵造反,公然攻打钱唐县衙,又北上吴县,入侵京畿,时日迁延日久,天师道的势头越来越大,孙恩手下前后竟然也聚集了数千人马!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暂时抛开孙恩率领天师道起事的消息不管,再来谈一谈这位死在会稽王司马道子手里的国师敬远真人。
敬远真人俗家姓孙,单名一个泰字,是八王之乱中赵王司马伦的谋主——中书监孙秀后人,出身琅琊孙氏。
孙泰早年有幸拜入天师道教主杜明师杜子恭的门下,在三吴地区传道,后来杜明师西入巴蜀数年毫无踪迹,孙泰遂被天师道成员推戴为新任教主,全面掌管整个天师道!
孙泰收买宫人潜伏在晋帝身旁,颇得宠幸,连他的道号敬远都是晋帝御赐,可见晋帝对他的恩宠之重!
可惜,孙泰得罪了会稽王司马道子,因此也惹来了杀身之祸!如其不然,孙泰其人用心之深远,必然能给晋朝带来更大的祸患!
“诸公召我前来,莫不是要让我去平乱?”徐宗文想了想,只有这一个油头,若不然这些朝堂宰辅怎么会对自己这么推崇备至,这么的礼遇甚重,甚至是纡尊降贵,亲自迎接!
中书侍郎王恭点点头,毫不掩饰的承认道:“徐将军果然睿智!眼下朝中没有人能比将军你更能担当此等大任了!孙恩贼寇劫掠三吴,攻城破地,已成大晋腹心之患。将军屡立战功,未尝一败,此次平定孙恩小贼对于将军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还有什么人能比将军更适合平乱呢?”
“国舅所言正是我们要说的,还请将军走一遭,将反贼孙恩槛送建康,平定三吴,还江南百姓黎庶一片太平!”散骑常侍郗恢又道。
门下侍中殷仲堪安慰徐宗文道:“谢车骑驻守陈郡,桓公返回江州驻地,朱骠骑镇守廪丘至今未归,眼下京中只有你堪称名将,趁孙恩还没有威胁建康,剪除反贼羽翼,一举平定三吴,这样大的功勋非你莫属啊!”
徐宗文正依违之间徘徊,会稽王司马道子不屑道:“孙恩贼子何足为惧?怎么着?难不成我们的百胜将军吝惜自己不败之名,不敢出站了?”
徐宗文闻言微微蹙眉,面色已有不悦,众人早就知道去年岁末太傅谢安寿辰时,徐宗文曾为了南郡公桓玄出头与司马道子二人针锋相对,结下梁子,如今二人再次针尖对麦芒,众人纷纷上前劝说。
尚书左仆射王珣安坐主位,温润的茶水顺着咽喉滑落下去,王珣老树根般干枯暗黄的手松开白瓷茶盏,从口中呼出一口浊气!
“既然徐将军不愿意去吴中平叛,中枢台省再议人选就是了!总而言之,最后的人选是由陛下钦定的,禁军经过徐将军整顿不是已经成军了吗?从禁军中拟几个人选让陛下圣裁就是了,除此之外,你们可还有其他的稳妥法子?”王珣气都不带喘的,趁着所有人都噤声的空档,居然一股脑把话说完了,连带着把议事主调也都拍板了!
司马道子半天憋不出一句多余的话,众人也都缄默不言,徐宗文一个人望着王珣,看着这位久经宦海沉浮的前辈。
临大事而不拘小节,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晋朝还是有人呐!
“谁说我不愿意去吴郡平乱了?”众目睽睽之下,徐宗文唰的一声腾了起来,他朝着尚书左仆射王珣主动请缨道:“徐骁愿意带兵前去吴郡平乱,不取下反贼孙恩的人头,誓不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