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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丰收的世纪(第1页)

从16世纪末到17世纪末,整整一百年,是中国戏剧丰收的世纪。在这一百年中,传奇艺术获得了充分的发展,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作有四部:《牡丹亭》、《清忠谱》、《长生殿》、《桃花扇》。这些作品,在整个中国戏剧史。上也是第一流的。

只有在层峦叠嶂之中,才有巍峨的高峰。因此,我们应该首先对这个世纪戏剧文化总貌,作一个简单的描述。

这次戏剧繁荣,集中显现在两位年龄相差不多的退职官员的住宅里。

一位是江西临川人汤显祖(1550—1616),退职时已年过半百;一位是江苏吴江人沈璟(1553—1610),退职时不到四十岁。他们都因官场风波,退避故里,全身心地投入到戏剧活动之中,汤显祖称其堂为“玉茗堂”,沈璟称其堂为“属玉堂”,这两座玉堂,长期来丝竹声声、散珠吐玉,成了明代戏剧活动的两个重要的中心。

汤、沈两位都是进士。年少三岁的沈璟中举反而较早,而汤显祖则因为不肯敷衍一代权相张居正(1525—1582)而屡次“春试不第”,直到张居正逝世后的第二年才中进士,那已在沈璟中进士的九年之后了。他们两人,都在外面做了十五年左右的官,宦海波澜,沈璟比汤显祖承受得少一点,但也不能全然避免。沈璟回乡的原因据王骥德说是被忌,(王骥德《曲律》:“仕由吏部郎转丞光禄,值有忌者,遂屏迹郊居。”)汤显祖回乡,先是郁闷难舒,向吏部告归,后来则干脆被追论削籍。总之,他们都带着斑斑伤痕来到了戏剧领域。

汤显祖和沈璟,都以令人瞩目的艺术成果繁荣了万历剧坛,但在戏剧观念上却是泾渭分明的对头。汤显祖以“玉茗堂四梦”(“玉茗堂四梦”又可称“临川四梦”,包括:《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著称,沈璟以“属玉堂传奇”(“属玉堂传奇”内含十七种,今存七种:《义侠记》、《红蕖记》、《埋剑记》、《双鱼记》、《桃符记》、《坠钗记》、《博笑记》。)名世。汤显祖以一组梦境为标帜,在戏剧界、思想界和普通民众的精神生活中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沈璟的思想比较保守,在剧作的内容上无法与汤显祖比肩,但他精研音律,倡导本色,制订戏曲音律的法则,聚集起了一支阵容可观的戏剧队伍。汤显祖的剧作,《牡丹亭》最佳,其他几部较为逊色;沈璟的剧作,《义侠记》、《博笑记》较可一读,其他则皆平平。

汤、沈对峙,从思想上说,汤主情而沈主理,是当时思想界情理对峙的一种艺术化的反映;从艺术上说,汤随情而上天入地,沈守理而斤斤格律,构成了两种鲜明的戏剧创作流派。没有汤显祖,明代戏剧界便失去了神采飞扬的最高代表;没有沈璟,明代戏剧界便失去了一位艺术规范的护法者,戏剧活动的召集人。

在思想上与汤显祖有前后连贯关系的,倒是比汤显祖大三十岁的戏剧家徐渭(1521—1593)。徐渭在戏剧上的代表作是杂剧《四声猿》,内含四部短剧:《狂鼓史》、《玉禅师》、《雌木兰》、《女状元》。汤显祖说:“《四声猿》乃词场飞将,辄为之唱演数通。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见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可见汤显祖受其影响之深。

徐渭是浙江山阴人,在杂剧全面衰微的时代坚持创作着杂剧,这也是他对当时剧坛中“以时文(八股文)为南曲”的拙劣创作的一种抗议。他的创作,被袁宏道称之为“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袁宏道:《徐文长传》。)首先是因为“意气豪达”,(袁宏道:《徐文长传》。)充溢着一种狂傲的浪漫精神。

徐渭活了73岁,但在45岁时就为自己写了墓志铭,说自己平口“疏纵不为儒缚”,一涉大义,则“虽断头不可夺”。他的杂剧,痛骂历史上和现实中的奸臣奸相(《狂鼓史》);歌颂那些突破礼教、隐瞒身份而成了文臣武将的年轻女子(《雌木兰》、《女状元》);即使是那些荒诞不经的“脱度”题材,也包含了对禁欲主义的嘲弄。徐渭的戏剧,总是把阳间和阴间,今生和来世,低位与高位,纵欲与禁欲,僧侣和娼妓,弱女和猛将,闺阁与金銮,强烈地搓捏在一起,借以表达自己全方位的挑战心理。戏剧理论家王骥德一度曾居住在徐渭的隔壁,熟悉徐渭的创作过程和创作风格,(王骥德《曲律》:“先生(指徐渭)居与余仅隔一垣,作时每了一剧,辄呼过斋头,朗歌一过,津津意得。”)在他所著的《曲律》中把徐渭的作品评之为“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王骥德:《曲律》卷四。)所谓“奇绝”,也就是不可以寻常的规矩去度量。

王骥德本人也值得一提。他是浙江会稽人,是徐渭的门人。他也写剧本,但他最重要的身份是中国古代仅次于李渔的戏剧理论家。他的《曲律》,与同时代吕天成的《曲品》被视为“曲学双璧”。《曲律》自成体系,兼及史论,在风神、虚实、本色、行当等方面都有深刻论述,并对汤显祖和沈璟两人作出了及时的研究。

由于这部《中国戏剧史》自定为戏剧现象史,不以当时产生的戏剧理论为分析对象,因此对王骥德的理论成果只能约略提及,后文也将不对影响更大的李渔的《闲情偶寄》作出论述。但是,这些理论的产生却表明了一个事实:中国戏剧史进入了一个理论自觉的时代,而这种理论自觉,主要是围绕着昆腔传奇获得的。中国古代戏剧理论史,在很大部分上就是中国昆曲理论史。在昆曲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产生过更像样的理论,直到王国维的出现。

那么,让我们姑且把戏剧理论搁下,再回到汤显祖的时代。当时,还有一些剧作值得一提,例如高濂的《玉簪记》,周朝俊的《红梅记》和孙仁孺的《东郭记》。

《玉簪记》写书生潘必正和道姑陈妙常勇敢结合的喜剧故事。这个故事可在《古今女史》(《古今女史》载:“宋女贞观尼陈妙常,姿色出众,诗文俊雅,工音律。张于湖授临江令,宿观中;见妙常,以词调之,妙常亦以词拒之;后与于湖故人潘法成通,潘密告于湖,以计断为夫妻。”)中找到根源,后也有人搬演为杂剧,但潘必正、陈妙常的名字如此为中国普通老百姓所熟悉,应该归功于《玉簪记》和以后由它派生出来的许多地方剧种的折子戏,如《秋江》、《琴挑》等。《玉簪记》在戏剧开展的方式上与《西厢记》颇为接近,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人们明知其近似而又不觉雷同,反而从一种近距离的对比中感受到高濂迈出的新步伐,有相映成趣之妙。例如,《玉簪记》的“秋江哭别”与《西厢记》的“长亭送别”有近似之处,但是,“长亭送别”缠绵凝滞,“秋江哭别”灵动迅捷;前者笼罩着凄清的秋色,后者飞溅着哗哗雪浪。相比之下,后者化静为动,更是难得。

《红梅记》以权相贾似道和书生裴禹的矛盾贯串全剧。贾似道残酷地杀害了只是赞美了一下裴禹风度的侍妾李慧娘,霸占了裴禹的爱人昭容,又囚禁了裴禹本人。李慧娘的鬼魂救出了裴禹,致使最后裴禹和贾似道在升沉荣辱上产生逆转。这样一个戏剧故事,批斥的是贾似道,成就的是裴禹和昭容的结合,但是,历史和观众却筛选了其中的李慧娘。后代许多地方戏在改编《红梅记》时,大多强化了李慧娘的形象。一种死而不灭的仇恨,一种死而不熄的感情,化作了强有力的戏剧行动。

《东郭记》是一部讽刺剧。就像一个生动的漫画展览,种种寡廉鲜耻的嘴脸和行动都呈现无遗。凭借的是《孟子》里的寓言,揭露的是明代现实。例如,一伙贫穷的无赖汉看到世上污秽不堪,有机可乘,便分头出发,谋取富贵。竟然,他们有的骗到了娇妻美妾,有的谋取了显赫高位,他们既互相擢拔,又互相构陷,真可谓满眼丑恶。这样的集中刻画,显然是夸张的,寓言化的,符合讽刺剧的特性。

晚明时期可以提一提的剧作,是孟称舜(约1600—1655)的《娇红记》和阮大铖(约1587—约1646)的《燕子笺》。

《娇红记》表现了一个纯净的殉情故事。王娇娘和申纯相爱,除了感情,不计其他。人们为了阻止他们的爱情,还向王娇娘出示了申纯与别人结婚的“实物证据”,王娇娘说:“相从数年,申生心事我岂不知!他闻我病甚,将有他故,故以此开释我。”可见对爱情的信任丝毫无损。后来王娇娘因逼婚太甚,终于自尽,人们又劝说申纯,申纯说:“你怎知我与娇娘情深义重,百劫难休,她既为我而死,我亦何容独生”,随即自尽,“随小姐于地下”。这种殉情,出于纯爱,与“从一而终”的节烈观念完全不同,因而永远让人感动。

《燕子笺》的作者阮大铖是明末之际一个著名的政治人物,政治品质低劣,为士人不齿。但是,他对戏剧倒着实是个行家,在创作中善于制造戏剧效果,便于实际敷演,在文辞上又不肯粗疏,因而也能获得一些韵味。更何况,他家里蓄得起私家戏班,易于投诸排演,易于实验校正,使戏剧创作与戏剧演出融成了一体。

明末文学家张岱对阮大铖并无好感,但对他家里的演出却作了公允的评价。张岱《陶庵梦忆》中专有一节写阮圆海(即阮大铖)家里的戏剧活动: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十错认》,即《春灯谜》,全名《十错认春灯谜记》。)《摩尼珠》、(《摩尼珠》,即《牟尼合》,全名《马郎侠牟尼合记》。)《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札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张岱:《陶庵梦忆·阮圆海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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