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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怀念魏晋(第1页)

谈及中国的历史,单说“魏”或“晋”时,似无出奇之处,但如果把“魏”和“晋”连在一起说出来,一个光照千古的神奇概念就骤然出现:魏晋风度。

“一种风流吾最爱,魏晋人物晚唐诗。”这是日本诗人大沼枕山的诗句。与汉朝的敦实厚重、三国的慷慨激荡、唐朝的盛大开放、宋朝的清丽婉约不同,魏晋人物以率性不羁、旷达玄远著称。这是当时整个社会的精神时尚和审美追求,魏晋也因此而成为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和争议最大的时代。

正像我们知道的那样,魏晋时代有三个主要特点:

首先是大分裂。魏蜀吴三国归晋,经短暂一统后,再次陷入分崩离析;这一次分裂的时间,是中国历史上最漫长的,前后达三百年之久。其次是皇权衰退,士族把持权柄。门阀时代的序幕拉开于东汉中期,到东晋时进入鼎盛期,甚至出现虚君共和、士族执政的现象。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再就是儒学崩溃,老庄玄学盛行,名士们以率性旷达的言行引领着时代风尚。

率性旷达的言行,通过社交网络品人与推赏,以及清谈玄学和寄情山水,是魏晋名士生活的四大主要内容。其先声多由东汉后期的名士所发出,故而余嘉锡先生论戴良的行为(为母学驴叫、母丧期间仍食酒肉)时断言:“盖魏晋人之一切风气,无不自后汉开之。”接下来,从竹林、金谷到兰亭,魏晋名士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实践着人生的多样性和多种可能性。

“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这是嵇康喊出的口号。魏晋名士们挣脱了儒家礼教的束缚,竞相追求心性的自由与高旷的深情,其实这才是对生命最大的致敬,所以皇帝曹丕吊唁大臣时才会跟众人一起学驴叫以满足死者生前的喜好,所以王徽之才会在雪夜访戴时造门不前而返,所以阮籍才会在驾车狂奔至前面无路时席地痛哭——不要以为泪水中仅仅包含着一个时代的倒影,更有对生命价值与天地光阴最彻骨的追问。

魏晋风度在后世当然也遭到很多抨击。

一些人有多爱它,另一些人就有多恨它。恨魏晋者认为,那时候,礼崩乐毁,名士们言行不羁,又热衷于清谈玄学、漫游山水,以致误君误国误天下。

爱恨间,学者宗白华有个说法:“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他认为魏晋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他们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了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

这其实才是最贴切的评价。

洒脱的言行、美好的人格、隽永的智慧、玄远的深情,魏晋名士做了中国精神史上最具魅力的一次远行:向内,他们发现了心性自由之美;向外,他们发现了山川自然之美。他们孤独地站在历史的云端,前无古人,后乏来者。

然而,时光的演进总令人伤感。

东晋末年,北府兵将领刘裕掌握了权力,并在公元420年夺取了司马家的江山。出身寒微的刘裕在某种不自信下对名士阶层进行了全面打击,并恢复了儒家的正统地位和皇权政治。公元433年,以谢灵运被杀为标志,魏晋之风正式熄灭。尽管之后有隋唐的开放气象,更有宋明的发达商业,但背后多少都拴着一根儒家的绳索,紧紧地束缚着中华文明。

现在,千年已逝。

当我决定写一部有关魏晋的书时,除了隔空怀念外,更多是为了向那个乐旷多奇情的绝版时代致敬。

既然写魏晋,就得面对南北朝时刘义庆所编的《世说新语》。作为古代士人的枕边书,它千百年来畅销不衰,一代名士的趣闻逸事通过它而保存下吉光片羽。明代学者胡应麟有一个著名的评价:“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鲁迅的说法是:“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李泽厚则称:“《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的神情笑貌、传闻逸事……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的智慧和品格。”或者可以这样说,以这部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志人笔记为线索来梳理、描绘与解读魏晋时代,既是捷径,又是正道。

但这也不仅仅是一部向魏晋致敬的书。

因为,魏晋名士的率真旷达、超拔脱俗、珍重自我、爱惜个性的情怀,以及对内心和天地间自由的寻找,恰恰是我们这个精神浮躁、物质至上的时代所缺乏的。从这个角度看,这也是一部切近并反思当下时代的书。

是为序。

2014年10月20日于天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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