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光辉的母亲赵雪芬不明白,哪里出了错使得如此厄运降落在她的家庭。她一生恳切,早晚敬香,每逢月圆向神明奉礼;她的丈夫受乡邻敬重,身为兄长,关照弟妹;他们一生都未行差踏错,在正确的时间结婚生子,从未主动伤害过谁、亏欠过谁,婚后连生三个都是男孩,是香火的延续,也算不亏欠祖先。
她的孩子,那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各种仪器,只有一息尚存的长子,他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她心目中,他纯真、善良,他不懂事,可他总归还小,他念不好书,可小孩子耐不下性子念书总是正常的,村里人人都喜欢他,长辈们握着他的手,说这就是阿忠家的老大呀,说他孝顺、将来会有大出息……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样将她的孩子养育成愚蠢而不自知,无法对任何事情负责、乃至无法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的人。
床尾的病历单在她眼中是不公的审判:某某处粉碎性骨折、某某处撕裂伤、重度脑震荡……医生告知,他极有可能终身失去劳动能力,最好的结果是轻微残疾。她不明白,她只能彻夜流泪,仍然试图像曾经将他怀在腹中般守护他的生命。
方细站在病房外,静静看着呆坐床边的大嫂,她看见她人生的轨迹,看见她是如何一步一步成为一个流着泪的母亲,不知怨谁,只能怨命运不公。
老四坐在床的另一侧,正在对大嫂指手画脚,他说:“那个阿秀呢?哦,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情没义!”大嫂并不搭理他,他讨了没趣,不耐烦地甩手出来。
他时而倚墙,时而左右踱步,冷不丁地开口:“你这人血是冷的,大哥去找水鸿他爸借钱,你都不去帮着开个口。”
“你血热,你有钱怎么不借?”
“我哪里有钱?我要养囝仔的!一个月补习费多少、兴趣班多少?你以为做城市人就那么好混!”
方细不再理他了。
他不甘寂寞,又说:“那个女的,你那个女同事,良心被狗吃了!一分钱都不赔?”
她锐利地扫他一眼,“赔什么?”
“赔什么?你的良心也被狗吃了,帮着外人说话!辉仔这个样子,不是她害的?”
“谁害的?你没听交警定责?两车连剐蹭都没有,摩托车单方面追逐行驶、超速、不戴头盔,你觉得主要责任在谁?”
“她超速违法!何况她说是单方面就是单方面?”
“她已经被罚款了。”
“哼,就因为她一直是前车,就判她没有主观追逐?我看她是局里有人,欺负我们这些小百姓!年纪轻轻,开那么好的车,谁知道是靠着谁?”
方细不愿再谈,也不愿大嫂听见此番谈话,她撇下老四转身离去,走出惨白的医院大楼。
虞一打了电话来。
电话内沉默,两端呼吸声对谈。“你侄子怎么样了?”她说。
“还是那样,没有生命危险。”
“好。你把卡号发给我。”
“你做什么?”
“我打十万块给你。”
“别,这事跟你没关系,还是少牵扯的好。”
“当是一点心意,算我借你们的也行,住院要花钱。”
方细仰起脸,对着夜空闭上眼睛。“不用了,真的不用。”她重复说。她呼出一口气,胸口却还觉得闷,“可能我这个人真的太冷血,我没办法替他们欠你,真的,我没办法替这个家欠你。我太自私了。”
虞一没有应,电话内又是呼吸声对谈。方细觉得自己的心硬如铁,她拒绝去跟温家开口借钱,也拒绝替老大一家接受虞一的好意,她怕自己被牵扯得越来越深,怕看不见的藤蔓将她越缠越紧,最终吞噬她,像吞噬坐在儿子病床前流泪的女人。她这样心硬如铁,伸手去摸脸,却摸到一颗眼泪,她像是要让自己的心冷却下来,忽然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虞一答:“不是。我不知道他一直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