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咱们走吧!”老拉比张开两臂,召唤这一群迷惘不解、痛苦绝望的男女老少说:“咱们走吧!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们。拿出勇气来!”
人群脚步杂沓地跑过一条条狭小的街巷;罗马骑兵像赶牲口似的在后面逼督着,女人们尖叫着关上街门——还要流更多的血呀!老拉比两次摔倒,喀喀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犹大和巴拉巴一边一个把他架起来。人们一群一群跑到犹太会堂,气喘吁吁,一头钻进去。会堂里挤满了人,连院子里也站得满坑满谷。大门上了门闩。
他们等待着,全神贯注地望着老拉比的嘴唇,在这样一场劫难后,这个老人还有什么秘密可以对他们讲,叫他们情绪再次振作起来呢?多少年来他们经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一次又一次目睹同胞被钉上十字架。上帝的信徒不断从约旦、从耶路撒冷、从沙漠里或者从山上走来,他们穿着破衣服,系着锁链,口角泛着白沫——可是结果呢?他们一个又一个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人们气愤地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安慰了。装饰着墙壁的青树枝和棕榈树也好,五角星也好,读经台上神圣的经卷也好,都不能叫他们心安了。那些庄严的词句,什么选民啊、福地啊、天国啊,都不过是空洞的诺言。希望一旦拖得太久就开始变为失望。上帝并不着慌,可人们已经没有耐心,不能再等待了。甚至会堂四壁用绘画表现出的美景也不能再欺骗他们了。有一次老拉比在朗读先知以西结(1)的圣迹时,激动得无法自持了。他跳跃、叫嚣、号哭、舞蹈,但仍然找不到解脱。最后他想了一个办法:把自己锁在会堂里,拿起一支笔在墙上画了一幅幅先知经历过的幻境。他在一阵狂热中画下了无垠的沙漠、骷髅和枯骨,人骨堆积成山。图画上端是红通通的天空,像是炽热的铁块。一只巨手从空中伸出来,抓住以西结的脖颈,把他悬在半空。这幅幻景从一面墙壁延伸到另一面,在另一面墙上以西结齐膝站在枯骨堆里,张着一张绿色的嘴,一条带子从嘴里吐出来,上面写着红色大字:“以色列人民,以色列人民,弥赛亚已经来了!”人骨自动串在一起,骷髅升起来,塞满泥土的大口露出牙齿,一只巨掌在天空出现,掌中握着新耶路撒冷城——一座刚刚建成的新耶路撒冷城,光辉灿烂,装点着无数珍珠玛瑙,红绿宝石。
人们看着墙上的这些画,摇着头,唧唧喳喳地议论着,老拉比气得要命。
“你们议论什么?”他对人们喊道。“难道你们不信仰我们祖祖辈辈的上帝吗?又一个人被钉上了十字架,弥赛亚离我们就又近了一步。你们这些不够虔诚的人,你们不了解有人被处死在十字架上意味着什么?”
他从讲经台上拿起一卷圣书,气呼呼地把它打开。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一只鹳鸟从空中飞下,落在对面的房顶上,仿佛也想听一下拉比宣讲。从老拉比的病弱的孱躯里发出一声幸福的、胜利的喊声:“把锡安山(2)上的胜利号角吹响吧!快在耶路撒冷宣布这一好消息!大声高喊:耶和华已来到他的子民中间。站起来,耶路撒冷,快把你的心高高举起!看哪,从东方、从西方主都在放牧他的子民。峻岭已经夷平,小山也已逃遁,所有的树木都发散芳香。耶路撒冷,快佩带上你光荣的标志。幸福已永远、永远降临到以色列人民中间。”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从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大家都转过了头。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皱得像一粒葡萄干,正踮起脚高声发问:“什么时候,长老,什么时候?”
拉比气呼呼地收起记载先知圣迹的手卷。
“你着急了吗,马纳西斯?”他问。
“是的,”小老头回答说;眼泪从脸上淌下来,“我没有时间了。我快要死了。”
拉比伸出手,指着先知以西结埋在白骨堆的图画。
“你看看,马纳西斯,你还会复活的!”
“我告诉你:我老了,也瞎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彼得站出来打断了这两人的对话。白昼将近,夜晚他还要到革尼撒勒湖去捕鱼;他急着回去。“长老,”他说,“你答应告诉我们一个秘密,安慰我们的心。到底是什么秘密?”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聚拢在老拉比周围。院子里能挤进来的人也都挤进了会堂。屋子里闷热非常,到处是一股汗臭味。教堂司事不断把香柏木小圆球扔到香炉里,想冲淡一些臭气。
老拉比爬到一层高凳上,为了使呼吸畅通一些。
“孩子们,”他擦着汗水说,“我们的心已经被十字架装满了,我的黑胡须早已由黑变灰,由灰变白;我的牙齿也都一个个地掉了,刚才老马纳西斯说的实际上我也喊了很多、很多年了;“还要多久,主啊,还要等多久?难道在我死以前就见不到救世主了?”我一次又一次这样自己问自己。后来有一天夜里奇迹发生了:上帝回答我的问题了。不,这不是奇迹。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发问,上帝没有不回答的。只不过我们的身体沾满了污泥,耳朵快被堵塞了,我们听不见。但是那天夜里我听见了——所以那是一次奇迹。”
“你听见什么了?告诉我们吧,长老。”彼得大声说。他从人群里挤过来,站到犹太教士前面。老人俯下身,看着彼得哭了。
“彼得,上帝同你一样,也是个渔夫。夜里当月圆或者将要圆的时候,他也到外面去捕鱼。那天夜里,正是一轮满月悬在碧空,像牛奶一样洁白,显得那么祥和,那么慈蔼。我抬头望着它都不想闭眼了。我觉得呆在屋子里太憋闷,就穿过狭窄的街道,走出拿撒勒城。我爬上一座小山,坐在一块石头上,凝视着南方——遥望耶路撒冷城。月亮像有灵性似的俯下身看着我,对我微笑。我也看着它,看着它的嘴,它的脸,它的眼角。我长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它好像正跟我说话,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跟我讲话,可是我又什么也听不见……大地上听不见一片树叶的抖动,还没有收割的原野散发着面包的香味,牛奶从环绕我的高山上汩汩地流下来,流到他泊、基利波和迦密山……这是上帝的夜晚,我想。这轮满月一定就是上帝在夜晚的容颜。未来耶路撒冷的夜晚也将会是这样的。
“我想到这里,不觉热泪盈眶。我感到又悲伤又恐惧。‘我已经老了,’我大声喊,‘难道不叫我先看到弥赛亚就死吗?’
“我跳起身来,我被一种悲愤之情攫住。我解开腰带,脱掉衣服,像初生婴儿一样,赤裸裸地站在上帝的跟前。我想叫他看到我已经多么衰老了,身体多么枯干,像秋天无花果树的一片抽皱的树叶,像葡萄珠已经为飞鸟啄走后的一根光秃秃的枝条。我想叫他看我,怜悯我,快一点显灵!
“正当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上帝前面时,我觉得月光照穿了我的身体,我已经完全变为空灵的精神,和上帝成为一体了。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不是从外面、从顶上,而是从我身体里,从我的内心中!真正上帝的声音总是从我们自己内心发出的。‘西缅,西缅,’我听见他对我说,‘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在亲手触摸到他的身体之前就死的!’
“‘主啊,请你再说一遍!’我大声喊。
“‘西缅,西缅,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在亲手触摸到他的身体之前就死的!’
“我高兴极了,简直快要乐疯了,这样,我就一丝不挂地在月光下跳起舞来。我又拍手,又跺脚。我不知道我跳舞只跳了一秒钟还是一千年,但不管怎么说,最后我跳够了——感到解脱了。于是我穿上衣服,系上腰带,往山下拿撒勒城走去。栖在屋顶上的公鸡一看到我都喔喔地啼起来。天空在微笑,鸟儿也都醒了。家家户户的房门打开,对我道早安。我自己的那幢破烂的小房从上到下光芒四射——门、窗都变成了红宝石。树林、岩石、小鸟、人,无一不使我感到上帝就在我身旁。百夫长尽管是个吸血的恶魔,看到我也惊讶地站住脚,问我出了什么事。‘你简直成了一个点着的火炬了,’他说,‘小心点儿,别叫拿撒勒着了火。’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想叫他污染了我的呼吸。
“多少年来,这个秘密我一直深深埋在心里。我只是独自感到高兴、感到骄傲,舍不得告诉别人——我一直等待时机。直到今天这个黑暗的日子,又一个十字架钉进我的心里,我不能再保守这个秘密了。我怜悯以色列人。所以我把这个欣慰的消息透露给你们;他来了,他离我们已经不远了。或许他正在路旁水井边歇脚喝一口水,或许在炉边正吃一块刚刚烤好的面包。但不论他在什么地方,他一定会显身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上帝这样说了。凡是上帝说过的,就不会再收回去。‘西缅,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亲手触摸他身体之前就死的!’……我感到我的气力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但是随着气力逐渐离开我,弥赛亚也就一天比一天走近我。我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他不可能再耽搁了!”
一个生着尖尖鼻子、一双对眼、须发秃秃的人跳了起来。这人的样子活像在揉制面团时忘了放酵母。
“可是你如果能活一千岁,该怎么办呢,长老?”他打断了老教士的讲话。“如果你永远也不死,又怎么办?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以诺(3)和以利亚(4)还都活着呢!”这人一边说一边转动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
老拉比假装没有听见,但是这个对眼的刺耳的话语却像利刃一样刺在他心上。他举起手来像发令似的说:“好了,我要单独同上帝呆一会儿。你们都走吧!”
人群散去,会堂空了,只剩下老拉比一个人。他把街门关好,斜倚在画着先知以西结在空中飘浮的那堵墙上,陷入沉思。他是上帝,老拉比想,是万能的。他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刚才那个无赖多马说的也许是对的?如果上帝真地叫我活一千岁,那可太不幸了。如果他决定叫我永远不死,那么弥赛亚……以色列民族的伟大的希望岂不要落空了?几千年来人民一直把上帝的允诺怀在肚腹里,就像母亲孕育着胎儿一样。人民的精力已经耗尽,骨和肉都已销蚀,活下去一心只为这个胎儿。现在人民正在分娩:已经听见亚伯拉罕的种子的啼声。主啊,叫孩子平安落地吧!你是上帝,你什么都能忍受——我们可受不了,怜悯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