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高踞在革尼撒勒湖彼岸沙漠中一座嶙峋的石山上。山上的岩石是灰红色的,修道院也是灰红色的石块建成,同把它镶嵌在内的山岩混成一体。午夜时分,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像一股股洪流。鬣狗、野狼和豺狗号叫着,远处有几只狮子也在回应;它们都被隆隆的雷声激怒了。修道院埋藏在沉沉暗夜里,只有一道道电火打下来时才露出面目;那是西奈的上帝在用鞭子抽挞它。僧侣们在各自的幽室里匐匍在地,祈祷以色列上帝不要再一次使洪水泛滥。上帝不是已经许诺了祖先诺亚了吗?他不是叫一道彩虹从天空伸到地面,作为和好的象征吗?
唯一闪着亮光的屋子是修道院院长的修道间。在分成七个枝杈的一台大蜡烛架下,院长约阿西姆正交搭着双臂、闭着眼,坐在一张绿柏木高凳上听修道士约翰读经。院长是个害着气喘病、瘦得皮包骨的老人,一把白色长须在胸前飘拂着。不久前才入院的年轻修道士约翰站在读经台前给他读先知但以理(1)的事迹。
“‘黑夜有幻景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天风四起,呼啸过海。四只巨兽跃出海面,形状各异。第一只怪兽状如雄狮但生着鹰的羽翼。我正注视间,却见其羽翼自躯干脱落,巨兽据后足而立,与常人无异,并在胸膛内换置了人心。这时第二只怪兽也已现形,貌如熊罴……有人对它大喝道:快站起来去吃肉。我继续观看,又见到第三只怪兽。这只兽既像豹,又因背上有四个翅膀也像一只大鸟。它生着四个头,又授予了统治的权力……’”(2)
年轻的修道士心中感到不安,没有再读下去。他没有再听到老院长的叹气声,也没再听到院长因心绪烦乱用指甲刮挠木座椅的声音。他甚至连他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了。莫非他已经归天了?他已有几天几夜不肯吃东西,因为他生了上帝的气,想早点死掉;他想死——他毫不含混地对同道们表明这一愿望——以使自己的灵魂摆脱肉体的羁绊,抛弃这肉皮囊,升到天堂去见上帝。他要找上帝去评评理,他必须当面同他谈谈。但是他的身体却像铅块一样坠住他,使他不能飘升。所以他决定把它打发走,把它扔在坟墓里,叫真正的约阿西姆上升天国,对上帝诉说自己的冤屈。这是他的职责。难道他不是以色列的长老之一?人民只有嘴,却没有声音。他们不能站在上帝面前诉苦。但是约阿西姆却有这种能力。他是责无旁贷的。
年轻的修道士转过头来看了看。在七道烛光下院长的头像是一块被虫子蛀坏的朽木,烈日暴晒和斋戒禁食弄得他皮肤极其粗糙。骆驼队在大漠中旅行有时会看到一个风吹雨淋多年的头骨,老院士的脑壳和那头骨实在地相差不多。那颗头看到过什么幻象,天堂有多少次在那颗头上开启?地狱又有多次向他显示过五脏六腑?他的心就像雅各的梯子(3),以色列人民所有的忧虑和希望都在上面走上走下。
老院长睁开了眼睛,看见年轻的修道士站在身边,脸色非常苍白。在烛光下,年轻人面颊上的黄色绒毛闪着亮,一双眼睛却充满了遥远的遐思,充满了痛苦。
老修士一张严峻的脸变得柔和了。他喜欢这个体态修美的年轻人;他把这个年轻人从他父亲老西庇太的手里抢来,带到这里,把他献给了上帝。他喜欢他的虔敬和狂热,喜欢他寡言少语的嘴和永不餍足的眼睛,也喜欢他温柔的性格和敏捷的头脑。他想,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会同上帝说话的,会做我没能做到的事。我肩头上的两处创伤他会变成翅膀。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升到天堂,但他是能做到的。
多年以前,这个年轻人曾跟随父母到过这个修道院。那次他们来是为了纪念逾越节(4)。院长同老西庇太是远亲,他很高兴地接待了这几位来客,请他们共桌进餐。约翰那年才十六岁。他低头吃饭的时候,感到院长的眼睛落在自己头顶上,那锐利的目光似乎直穿他的头骨,透过骨缝钻进他的脑子里。他非常害怕,抬起头来。隔着一张餐桌,他的目光同老院长的目光在半空相遇。从这一天起,渔船同革尼撒勒湖构成的天地对他就都太小了。他整天叹气,日渐萎靡。终于有一天早上,老西庇太憋不住了,对他吼道:“你的心不在打鱼上;你老是想上帝。好吧,你走吧,到修道院去吧。我有两个儿子,如果上帝愿意分去一个,就快点分了吧。上帝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的。”
院长注视着站在他前面的这个年轻人。他本来想说他两句,但看着他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温和了。“你怎不念了,我的孩子?”他问,“你刚才在读先知的幻象,读到一半就停了。不能这样做。那是一位先知,对所有的先知我们都要敬重。”
年轻人的脸羞得通红。他把羊皮卷的经文在读经台上重新打开,用一种永不更改的声调接着读起来:“‘其后我在黑夜的幻景中又看见第四只怪兽,凶悍猛壮,狰狞可怖。这只巨兽齿如钢刃,吞吃生物,把骨肉嚼得粉碎,残余的尸骸则用利爪撕抓践踏。它的形状与前三兽并不相同,头生十角……’”
院长的喊声把年轻人吓了一跳,神圣的经文滚到石板地面上。他把经卷捡起来,用嘴唇吻了一下,然后就走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静静站着,眼睛盯着长老。院长又一次把手指甲抠进坐椅里,大声怒喊:“但以理,你所有的预言都应验了。回头野兽都到我们头上来了。生着鹰翅的狮子到这里来把我们撕碎,吃希伯来人肉的熊到这里来吞吃我们,四个头的豹子到这里来咬我们(5),从东西南北四面来咬我们。那生着大铁牙和十只角的无耻巨兽现在正坐在我们头顶还没下来,但也没有走掉,你预言过要降到我们头上来的所有耻辱和恐惧你都派遣来了,主啊,我们感谢你!可是你也预言过不少好的事情呢。你为什么不叫它们实现啊?为什么对于好事你就这么吝啬?你已经给了我们不少灾难了,现在请你大方一些也给我们一些喜事吧!你允诺过的人子在哪里呢?……约翰,再读下去。”
年轻人一直揣着经卷默默地站在墙角,这时听见院长召唤,走了过来。他走到读经台前面,继续读下去。但是他的声音也同院长一样变得激愤起来。“我观看黑夜的幻景,看见一位像人子的圣者驾着祥云冉冉而来。他飞向亘古常在的至尊,被领到他面前。他被授予至高的权柄、荣耀和国土。万国万民,说各种语言的人都敬奉他。他的权柄是永恒不变的;他的国家无人能摧毁。”(6)
院长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走出一步,走到读经台前面。他蹒跚了一下,差点摔倒,但还是把一只手掌重重地放在经卷上,站稳了身体。
“你许诺我们的人马走在什么地方?你到底答应过我们没有?你说过的话就不能不承认——已经写在这上面了。”他气愤而又有些得意地用手拍着那经卷。“已经写在这里了。约翰,你再读一遍。”
但是他已经急不可待,还没等年轻的修道士张口,他自己已经把圣书拿过来,高高举到烛光下。他连看也不看就得意洋洋地朗朗背诵道:“他被授予至高的权柄、荣耀和国土。万国万民,说各种语言的人都敬奉他。他的权柄是永。恒不变的;他的国家无人能摧毁。”
他把经卷放在台子上,并没有卷起来,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人马到底在哪里?”他又喊起来,眼睛仍然盯着外面的暗夜。“他已经不属于你了;既然你把他许诺给我们,他就是我们的了!那么,他在哪儿呢?为什么你不给他权柄、荣耀和国土,叫你的人民,叫以色列人统治天下呢?我们一直抬头望着天,等它开启,我们的脖颈都僵直了。什么时候?还要等多久?是的——你用不着总是告诫我们,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你的一瞬间对我们说就是一千年。好吧,但假如你是公正的,天主,你就要用人间的尺度衡量时间,不要用你自己的尺度。这才叫公正呢!”
他想向窗户那边走去,但双膝发软,只能又站住。他伸出两手,仿佛想在空中摸到一个支持自己的东西;年轻人连忙跑过去搀扶他。院长很气恼,朝年轻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碰自己。他用尽气力,终于走到窗户前边。他把身体倚在墙上,拼命伸着脖子向窗外看。黑夜沉沉;闪电不那么频繁了,但雨水仍然从寺院西边的山岩上轰轰隆隆地淌下来。一株株仙人掌每次受到电光闪耀,仿佛就扭摆躯干,开始变形。它们变成一群肢体残缺的人,被麻风病吞噬了手指的棍棒般的手臂向天空高举着。
院长的身体同灵魂都非常紧张,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远处传来沙漠中野兽的号叫声。寺庙附近,几乎就在他们头顶上,一只裹挟着火焰和旋风的野兽咆哮着在黑暗中冲下来。院长听着沙漠中这些声音。就在这时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感到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物体已经进入这间屋子。他向四周看了看。烛架上的七柱火焰狂乱地跳动着,仿佛中立刻就要熄灭;屋角倚墙立着一架闲置不用的竖琴,九根弦同时急促地抖动,好像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揪扯,马上就要折断。院长全身颤抖起来。
“约翰,”他又向四边看了看,低声喊那年轻人,“到这里来,到我身边来。”
年轻人飞快地从墙角跑过来。
“你有事要吩咐我吗,长老?”他说。他在老人脚前跪下,全身匍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