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哥和阿嫂上京还遇到了不少难事,自从圣上下命封城后,京城就出去容易,进来却很难,俩人上京之时发现城门处设了禁障,武德司不允许他们入内,假若不是司门郎中与父亲乃是旧交的话,大哥和阿嫂怕是回来得更迟了。”
尹放说着,不忘观察着顾淮晏的面色,但发现武安侯的面色素来散漫温沉,情绪如揉不开的迷雾一般,难辨莫测,尹放光是看,也压根儿瞅不出什么端倪,无法辩明其真实想法,他遂是只能暗揣着袖口,大气也不敢出。
外头的细雪将檐下击打得劈啪作响,内室里,照壁之上晃过烛泪火光,衬得厅堂之内人影憧憧,烛火细如断丝,又若隐秘的蛛网,将尹放困在这庄严肃穆之地,刻漏一直在流逝,一滴一滴催命夺魄。
顾淮晏眸生微澜,视线在尹放身上一掠而过,他微抬下颔,双手叠在膝上,没就尹隐的问题深问下去,另起话锋,问道:“庆元侯与傅氏二人关系如何?”
尹放忙道:“父亲忠直且强势,母亲娴淑且隐忍,父亲主外,母亲主内,两人极少有分歧争执,一直都挺和睦,父亲,父亲不曾怠慢过母亲。”
顾淮晏摩挲着尾戒,看着尹放,对方说此话时面色透出几丝心虚,显然底气不足,话至尾梢细若蚊吟,如此看来,他算是在扯谎了。愈是想要掩盖住什么,越是偏偏要去装作和睦。
顾淮晏没再追溯下去,命劲衣使捎他下去,欲传唤尹隐,这时,刘喻急急入内,带着一身匆遽的风雪寒气,劲步走至顾淮晏身前,垂眸低声道:
“因侯爷查到了东昌郡爷的重犯之女,圣上欲召见侯爷,方才公公去提刑司传召,侯爷不在,卑职恰好去了那处,公公的口吻略急,说请侯爷回宫见驾。”
顾淮晏颔首,审讯不得不中断,他徐缓起身,目光落在了景桃身上,烛光糅合着雪色,淡淡薄薄地覆照在景桃身上,她料知到了什么,轻微地眨了眨眸子,很是乖巧,一副让他安心的样子。
顾淮晏对刘喻吩咐:“走罢。”
端木庆走上前,忧心忡忡:“侯爷,那这一宗案子……”
“明日辰时继续审。”顾淮晏看了一眼天色,他们抵达庆元侯府已是正午,历经验尸、审人两道工序轮番下来,天色已经昏暗了,迫近掌灯时分,在座各人面色皆有疲色,因连续两宗火殛案,案情棘手,不是一两日可以勘破,需要耐心与精力,顾淮晏道,“有劳各位,先自去歇下罢。”
语罢,他便向京兆府洞开的府门之外走去,雪风如淬了冻霜的锋刃,扫荡着他的衣袍,峻挺的身影随着马蹄声碎,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景桃看着顾淮晏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稍稍戚然。
夜色这么深了,圣上急召顾淮晏进宫见驾,难道纯粹为的只是七年前东昌郡爷的罪状吗?肯定还为别的事,但具体是什么事,原书是隐晦地没有提及,景桃也就不得而知。
她从审讯堂内出来之时,赶巧碰到了多日未见的桑念和尤玄霖,二人数日未眠,眼底渗出了一丝明显的乌青之色。尤玄霖那端正准备将拟好的复验验状,递呈至提刑司。今次见着景桃,他眼中亮晃了一下。
景桃先向桑念行过了礼,自从上一宗案子结案之后,这位京兆府尹原欲自解乌纱帽,削职归田,但他卸职文书递上去,圣上却迟迟没有批下来,很无奈,桑念只好先把眼下这第一宗火殛案解决了先。
勘案之外,他还给桑澜澜办了丧仪,景桃可以看到,桑念宽大斓袍之下,身着上红的降服,这近一月的衣装约莫皆是如此。
桑念还是一桩紧急要事去办,就先离去了。景桃和尤玄霖从府门出来时,雪又下大了,两人没急着回提刑司,而是去城南长街的瓦市走了一遭,先去光顾田迩的铺子,买了几串唰酱的油豆干。
尤玄霖不知想起什么,道:“喜欢吃甜吗,楚楼的蜜枣酥花茶做得最好,口感爽腻,搭配这种豆干宜佳。”
两人难得从冗杂的案宗里拨出身来,自然是想讨口福的,景桃想都未想,说不妨试一试。尤玄霖听罢笑了笑,先带她去了一处僻静的茶楼,为她寻个雅间坐着,且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去给你买来。”
语罢,他提着官裾袍角,往外处的楚楼去了,茶博士很快进来为她洗盏添茶,不忘打趣道:“小娘子是第一次来茶楼罢,有一位好郎主替你跑腿,好真福气呢。”
景桃眨了眨眼睛,听出了些端倪,试探性问道:“尤大哥常来此处?”
那茶博士点了点头,道:“小郎主常来此独酌,已有三年的光景了,常是一人独坐成饮,今次还是小的见郎主带了一姑娘来,真是稀罕事儿,姑娘生得果真亮丽。”
景桃把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心中不由感慨,师傅好久没来汴京,独留尤玄霖和他母亲在此处,尤玄霖是独子,凭己之力考上了提刑司的仵作考试,已属不易。
这些年,都是他一人扛过来的。
虽是看来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但实际上内心疆界也是闭塞的,初次到楚楼,她才知道,他是经常一人独酌。
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是她的兄长,虽毫无亲缘,但有景知远那一层关系在,并且两人皆是同为仵作,又在提刑司内打交道,陆陆续续接触下来,景桃殊觉,在外打拼之时,有这样一位兄长给自己撑腰,是不错的。
少顷,只见尤玄霖提着一食盒过来,茶博士替他揭了那细篾竹罩子,从里端将碟碟盏盏端了出来,景桃也招呼尤玄霖一起坐下,尤玄霖没吃,而是将一盏晶莹剔透的果膏,捧送至景桃近前。
被热水熨烫过的青瓷小盘之上,盛放着透清的一块方形块物,是果蜜冻茶,小勺酥油淋上去,浮起热气袅袅,冻茶周遭是切得精细的甜菜花和凉饼,色泽剔透,浸润有致,景桃见之,没来由弯了弯眼睛,只听尤玄霖道:“不知这些小食,能不能比得上在恭州的,你尝尝看。”
景桃翘了翘眼尾,浅尝了一口,赞道:“汴京的美食,果真比恭州要好,不仅饱眼福,还很解馋。”
尤玄霖也宽怀了,“那你多吃点,一宗案子接着一宗案子,连轴转,我现在见着你,你好像要瘦了些。”
御街上远近的灯火,渐渐变得葳蕤了,不远处的行楼上,有行首击着红牙板在浅斟低唱一曲《雨霖铃》,景桃果腹后,跟尤玄霖聊了一会儿,须臾,职业病犯了,又开始聊回案子。
“尤大哥,你那一宗案子进展如何?”
尤玄霖静默了一会儿,手指在膝上摩挲着,缓沉地道:“此案有些棘手,林愈和南栀的尸体皆是寻着了,起火源是在林愈的牢房里,尸体验了,身份确定了下来,是她不错,但南栀的尸体,已经无法辨清面目了,府尹认为这具尸体是来替罪的,并不是南栀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