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才在京郊的义庄一待,就是整整两年。
他常听寂伯开玩笑说,义庄是个阳间地府,仵作是捞尸人,他和寂伯俩管看门的,则是黑白无常,专做守尸的营生。
文才初次来到义庄,是仲夏的傍午,春试刚过去,那一日下起了连绵霏雨,雨水打萍,午间的雾可谓是阴郁极了,远远遮蔽了那云间天光,义庄里积了不少水,那水潭一层层朝外漾曳着细小水圈,映彻出上方文才稍显迷惘又有些渴盼的脸。
他迷惘地是,他不知自己来义庄后,命运会如何。但他渴盼地是,他不知自己会不会与记忆的人再相逢。
值房里很暗,文才抱着一个小包袱和些微盘缠走了进去,眼前是零零星星几张面目模糊的人脸,他们皆用一种警惕而猜疑的眼神看着他,见他一乳臭味干的小毛孩儿,俨然不信任他似的,担心他抢了他们饭碗。
这么多人脸里,文才只记住了寂伯的面孔,因为寂伯没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寂伯的眼神是宽怀接纳的。
义庄的日子很是枯燥,除了执刀验尸,其他脏累的差事和杂活儿都轮到文才来干,这些都还好说,文才已经不是曾前的曲少爷了,身上的书生气褪去了不少,假若他不刻意提及,义庄里压根儿就没人晓得他是少爷出身,甚至还曾正儿八经地念过几年书。
但义庄并非一直太平的,除了跟死人打交道,有时还得跟那些死人的亲属打交道。来义庄的第一年开春,运来了一具女尼打扮的少女尸体,这个少女是被猥-亵致死的,文才见之觉其惨不忍睹,忙拿块绸布给她罩上了。
哪知当日下午,文才没等来验尸的仵作,却是等来了一个怒发上冲冠的粗衣武夫,自称是女尼的相好。
那个死去的姑娘原是个员外宅邸的闺阁小姐,为与武夫私奔,遂是瞒着家人去了城东的惠宁庙,躲避官府的搜寻,她不惜乔装成了女尼,原相约与武夫在昨日傍午出城,结果突然遭害了。
文才既不是仵作,也不是那查案的捕头,他只是一介看尸的,出于好心,忍不住温声蕴藉几句,但那武夫悲极生怒,深觉少女之死与文才也有瓜葛。
武夫寻到义庄之前,就灌了些酒壮胆,神识本身也不大清醒的,发起怒来,便是肆意挥起砍刀削人。
对于文才而言,这一日是漫长而混沌的一日,纵使寂伯和其他衙差赶来劝阻,但终究迟了一步,那武夫的刀一直追着文才,边追边削边嘶吼:“你个杀千刀子的官秃,纳我娘子的命来!”
文才的背部硬生生挨了一刀,值房的木门被雨风掀得伶仃破碎,细雨瓢泼,他身上都是淋淋的血,卧倒在地面上,他想逃,但武夫径直揪着他推入暗房死角,一刀一踹一踢。
文才最后的记忆是陶若虚赶来的身影,还有他自己的右手捂着左背上的伤口。
最后,那个武夫被赐了罪,在牢里关了七日。
文才醒来的时候,想不通一件事,为何凶犯造下的罪孽,他要跟着一并遭致死人亲属的责咎?他错了没有?为何他是被削的那个人?
被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的文才,此际前所未有的迷惘,他来义庄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为何要蜗居在此处,干这种无人肯干的脏活儿?说好的,他是来当仵作的啊,他来义庄这么长时间了,连一柄验尸刀都没碰过,连个案子也沾不上边。
哪怕不能验尸,能跟一宗案子也好啊。
但跟案子的话,是提刑司和衙门的内部事务,一者各司其责,泾渭分明,以文才一介走黑门的落榜生,又是岂能说跟就跟?
听闻文才负伤,文富贾惊得连夜从兖州上京。文老爹这两年陆续收到文才的信,文才在信中说一切都好,但当爹的头一回进了义庄,见着自家儿子沦落在这般苍凉之地蜗居,干的差事还不如一屠猪的,又怒又急,不论说什么都想带文才回老家。
他说文才干嘛在这里受苦受难,干脆回兖州,考不上举人没啥关系,他攒了财替儿子买个闲职,以后生活自能顺遂,后半辈子的日子虽谈不上阔绰,但对于糊口而言,倒是绰绰有余。
文才没同意。
成为仵作、跟刑狱大案,其实倒还是其次,文才内心最为隐秘的愿望,是能再见到景知远和景桃。
这一对仵作师徒,一直是他坐井观天的梦。一旦离开了义庄,等同于切断了自己与他们的隐秘关联,这是文才不愿做的,是以他最终还是没答应跟义父回兖州。
陶若虚保住了文才的命,他以为这个只有舞勺之年的小孩儿,会挨不了这种苦头,自会请辞离却的,但文才的硬韧委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陶若虚拣了一个休沐的日子,来到义庄值房里,那时又是个下雨天,屋外皆是雨雾,以及折腾不休的雨声,那时文才的伤势尚未痊愈,他身上都是血创,从肩膊到腰肘处,密密麻麻的紫青块,甚至端饭时的手,都在发抖发颤,连根筷箸都拿不稳。
那个武夫持刀削人时,文才下意识抬腕去挡,左手腕遂是也挨了一刀。
文才那一个月用膳时,手都是剧烈颤着的,甚至要寂伯帮忙。陶若虚看在眼底,心底也扎了一道窟窿口子。是了,眼前的这个少年才多大啊,整个义庄里,就属文才年岁最小,他没有可以说话的同龄人,一年下来,几乎都跟死人待在一起,但陶若虚就没听文才喊过苦。
未愈合的伤口在文才的身上,一阵一阵地疼,在疼痛的间隙,窗扃外糅入了雨声,陶若虚思忖了良久,才道:“小伙子,后日宪台有个案子,你跟着我罢。”
文才快溜溜地答了声响亮的“谢长官开恩”。
可能是上苍又开眼了一次,文才跟着陶若虚勘案不久,过了小半年,一个微热的暑日里,陶若虚为工部尚书陆大人的狱中迷案奔走多日,忙得焦头烂额,陆尧的尸首放置在了义庄上,那日陶若虚带了个着毛氅的素衣少女来庄。
少女似是身子不太好,燠热的天时里,居然穿着厚绒的帷氅。
文才那时就守在值房里,见着少女后,他的眼就挪不开了。他不是没听过风声的,说武安侯从白鹿县带了个稚龄女仵作上京,姓景,讳桃。文才心存侥幸,觉得这个女仵作,可能与他记忆之中的小姑娘是重名的。
但今次见之,景仵作的面容,与他记忆当中的小姑娘,完美重叠在了一起。
文才记得景桃,但景桃显然不记得他了,她验尸之前,需要清理尸身之上的蛆虫,文才屁颠屁颠地拎了一木桶热水来。听着景桃对她道了声谢,文才心底都是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