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晏说,她有点甜。
啊不对不对,他是说,她手中的糖包子有点甜。
景桃心腔仿佛揣着一只灰脯白鸽儿,扑棱棱地振翅欲飞,她的心脏跳动得极快,七上八下的,连带着粉颊、脖颈和手心都渗出了一层薄薄热热的细汗儿,糖包子还揣在手心处,但仿佛有千斤般沉重,叫她手软得拿捏不住。
顾淮晏的音辞,仿佛在她心尖儿上挠了痒痒,颤颤悠悠的,她都没适时反应过来,他轻咬下一口,过程极短促,跟转瞬即逝似的,他觉得玩逗着她了,就守着分寸,敛身坐回对桌的毡铺上,还撑着皙白臂肘,偏着颅首凝视着她,薄唇噙起了散漫笑色,俨然是个轻慢多情的纨绔贵公子。
这位罪魁祸首见着景桃愣怔在原地,故作无辜地轻扇睫羽,漫声问:“怎的不吃了,是包子不合口么?”
对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景桃若是真计较起来反而显得自己腹量小,索性垂落视线懒得瞅他,自顾自儿吃自己的,就当是这糖包子喂了狗吧。
嗯,在前世她养过一只柯基,有些时候,柯基也会跟她争食吃,她倒是一次都没恼过。
余光偷偷瞥视武安侯,景桃对自己作心理纾解,景桃啊景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你跟个没皮没脸的古人计较些什么呢?再生情绪,你就老了。
甫思及此,自诩体内栖住了一个老灵魂的景桃,心脏也懒得再多跳几下了,人也淡定了几分,抱着盛着糖包子的食盒,慢条斯理品食赏起景来。
见着岸上一处亮着奇异彩灯的雅致楼宇,大门前数位穿着妖艳的花衣女子倚门接客,笑得风情万种,景桃鼓起金鱼腮,歪着脑袋道:“侯爷,那是窑子吗?江南果然比中原繁华许多,连窑子都是张灯结彩,白日便能大张旗鼓地开。”
顾淮晏眸色深意更浓,散漫地笑着问她:“你以前去过?”
景桃摇了摇颅首,后又点了点颅首:“……曾前在恭州时去过。”
不知出于什么心里,怕顾淮晏误会,她又追加了一句:“跟午门同僚一块儿去的,林甫也跟着,我什么都没做。”
“噢……”顾淮晏笑意更深,单字音节意味深长。
景桃被他盯着,没心情啃包子,视线无处安放,只好将簟帘搴开,将视线释放在河畔的闹市上边。
原想策舟朝她吹口哨的公子们,远远被落在了后边。
原主的记忆都是滞留在十六岁前,景桃没穿过来时,原主一直待在恭州城,记忆囿于小仵作年幼时,她被遗弃在一个村的村头处,是景知远将满身脏污血渍的她,医好她的伤,抱回了家,铺着红砖瓦的屋舍,干净而整洁,她身上原本穿着的锦服轻裘被褪下,取而代之的是素衣裙衫。
恭州很小很小,却容下了春夜的捣舂声、夏日的草虫鸣,一季又一季,在飘雪的冬日里,景知远会牵着她在半个人高的杂草之中,寻觅到虫蜕,干枯干枯的,她伸手指一捏,就触指即碎,虫蜕便安然地渗落在碎雪之中。
等她再稍长了一些,景知远便开始传授她勘验尸骨的技艺,小仵作很用心很用心地学,但不知是不是天性拙笨之故,她见血会晕,见尸骨会反胃,纵使托着景知远的关系她成为府衙女仵作,但照样被人瞧不起。
也只有同村来的林甫比较关照她。
到了她十五岁这一日,午门的青年们差不多都及冠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恭州最为繁华的街市,寻到最阔气豁旷的窑子。寻常在府衙不是验尸就是写验状,日复一日跟死人打交道的日子枯燥而乏味,逛窑子不为一桩新鲜事。
林甫那时距离及冠还差了两岁,但也被午门的同僚热忱地拉着同去,林甫一去的话,他不想让景桃剩下一人在衙门待着,其他人也惧怕她去告黑状,便也勉强拉着她同去了。
见着窑子第一眼,景桃的视界一下如被盘古开天辟地了一般,原来世上还有如此缤纷多彩的东西,原来如她一般同龄的姑娘们,不必穿一模一样的衣裳,可以打扮得花枝招展、光鲜亮丽,原来粉衣唇脂、绮罗床帐也能这般好看,如此,景桃发掘到了她一个极为隐秘的爱好——逛窑子。
单纯欣赏美人姿色,听着美人拨弄琴筝管弦,都让她觉得极好。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在前世时,难得闲暇无事时,比起男团选秀,她更热衷追女团选秀综艺,更喜欢看各种姿色的小姐姐在戏台子上唱跳。
无关荷尔蒙,无关情爱,只关乎感。官快乐。
但这种心思万万不能告诉顾淮晏,免得他多想些什么。
景桃出来一趟,吃饱喝足,吃了糖包子,还吃了心心念念的熏肉烧饼,喝了牵挂已久的奶香清茶,除了没能去秦楼楚馆看一遭而稍显小小遗憾以外,其余的都非常满意。
这一回,她长了记性,没有鲁莽地去邀请他品食,反而每一种食物都各买两份,一份给自己,另外一份给他。
路过食街,轻舟转了个角,景桃看到岸畔上摆有诸多制作精致的手工艺品,起了玩心,轻舟一泊岸,她便快步上了岸,顾淮晏在她身后闲淡地浅笑跟着。
视线掠过鸩车玩具和小泥人,又掠过糖葫芦和红糖凉糕,她瞄到了几桩好玩的木雕物件,心想着要当做礼物给林甫和诸觉、叶昭他们。
这一回是她自个儿掏钱袋。
按照每个人的生肖,景桃分别买下了一只木雕兔子、木雕小马和木雕小猴,跟摊贩讨价还价了一番以后,摊贩便宜了她十个铜板,她适才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小木雕捧在袖袋之中。
顾淮晏看她买这些,知道她是送人的,浅笑着问:“送给林甫呢?”
景桃没察觉他语气微妙,视线流连在他处,回复得漫不经心:“还送给叶昭和诸觉。”
顾淮晏扬起了一侧的眉,视线在她纤细的手与木雕手艺品上流连了一周,语气散漫:“才几天,跟他们关系这么好?”
景桃这才抬起眸,察觉顾淮晏语气不太寻常,她细细打量着顾淮晏,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侯爷,民女在办案期间,林甫一直襄助民女左右,诸觉和叶昭二人亦是给予民女诸多帮助和关照,民女购置些礼物以酬谢他们襄助之恩,民女这番举止再是正常不过,并非侯爷所以为的那样。”
顾淮晏轻笑,近旁一株翠柳飘落下一团柳絮,刚巧落在了她发髻上,他拂袖伸指帮她掸去。
景桃作势躲他,无意间,他的手指触碰了她的眉眸鬓角,温热触感渡在指上,仿佛有电流漫过,景桃脊椎升起了颤栗,粉颊烧热,在顾淮晏眼中,此时此刻的她,粉颊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连耳根也是烧红了,粉晕一路蔓延至颈间合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