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知晓自己此回勘案,并不会碰上那位传说之中的女主,心中遂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中之所思,面颜上也不自觉泄露了几分小窃喜,问顾淮晏道:
“侯爷,那一具在桥内发现的尸骸,可有查清身份?”
顾淮晏察见她脸容上浮显雀跃之色,以为她是对案子来了兴致,他眸心微动,语声却是肃沉了几分:“豫州府衙遣人去朱雀桥看了情况,目前尸骸仅露出一些毛发在桥身之外,身体还桎梏在桥内,衙府推测死者可能是当年筑桥的一位民役。”
景桃觉得有可能,凝声道:“民女也这般认为,一般人是不太可能无缘无故死在桥内,倘若死者真是那位民役,会不会是当年修筑朱雀桥时,他不慎跌落桥中的水泥里?”
在前世,景桃勘验过一些被封在桥体、墙体内的尸体,这些尸体绝大多数情况死于窒息,而死因究明,可能是在工程施工期间,自己失足跌落入水泥泥浆内,无人发现继而活活窒息而亡,亦或者是被人陷害而推入泥浆。
前一中死因,是纯粹的意外。后一中死因,则要牵涉到人为谋杀案。按照原书的破案套路,景桃不用回溯都能猜得到,这一桩案子定是一桩棘手的谋杀案,不然也不必武安侯这类大人物躬力亲为。
虽说景桃是个知情人,但作为第一回获悉案情的小仵作,她首先应该把案情往意外死亡的方向看,才能不让顾淮晏生疑。
景桃话音甫落,她倒是觉地顾淮晏的视线沉沉落在了她身上,他狭着眸子,以一中审视忖量的视线凝视她,视线掺了些意味不明的温度,这般目光如冬夜深雪落在她身上,让她的脊椎有些拔凉拔凉,但又有一中莫名被他的视线捂着的温热感,景桃的小心脏被他凝视得颤颤晃晃,忐忐忑忑,七上八下。
……他是生疑了?
“我原先亦是同你这般作想,只消查清死者何时死亡、死因为何等,便能很快断案,”顾淮晏视线幽幽挪开,落在了窗扃之外的江景上,“但圣上对此案是极为忌惮,毕竟,这一桩案子明显犯了先帝的一则忌讳。”
景桃的神色禁不住正了几分,隐隐意识到了几分诡异之处。
顾淮晏也没率先述明先帝忌讳为何,而是问起了一个看似不甚相关的问题:“你知道何谓‘打桩生’吗?”
景桃诚实地摇了摇颅首,顾淮晏便道:“旧时鲁班修筑建筑,曾言,若在一处地方动土之时,必会触犯当地风水与鬼神,为了抚顺鬼神之怒,必须在以活人生葬在工地上,以免工事出现意外。
一言以蔽之,工事动土之际,拿活人活葬以祭鬼神,便是打桩生。”
景桃眉心微扬,此事与崇旺村那男童献祭山鬼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拿活人祭鬼,她原以为诸如祭鬼一说,仅会出现在闭塞僻壤,但没想到在豫州一座如此毗邻天子脚下的繁华水城,亦能传出鬼神之说,委实让她瞠目。
顾淮晏看着她,继续道:“自先帝登基时起,便极其严禁兴修土木工程时,引入一些歪门风俗,打桩生便是首当其冲。而今,在这样一桩大工事却出了这般纰漏,圣上认为此案虽未查清,但已触犯了先帝的忌讳,有散播歪门风俗之嫌,当年负责此案的工部尚书因此事收到了牵连,故此,此回南下修葺朱雀桥一事,他赶不及。”
景桃了悟,桥内死了人,工部尚书自是难辞其咎,尚书被刑部带走,整个工部人事变动就足以翻天覆地,工部侍郎临时要代尚书操理整个四司,最后,也只有一位刚刚上任不久的新员外郎抽得出身,再带两个水部主事上路。
这样的队伍矩阵委实单薄苍白了些,不过顾淮晏之前提及,刑部尚书会参与此案。
景桃心内没有与刑部有关的人物印象,只能沉眸深思案情的来龙去脉,顾淮晏见此,道:“此番你重在勘尸验骨,死了五年的人,究竟是不是当年被活葬在桥身的民役,还尚未有定论。”
景桃应是,心神也微微紧了紧,只听顾淮晏几句,她便已觉得这一桩案子颇为棘手,或许会比崇旺村的案子更为复杂,当年的民役好端端地跌入桥身泥浆而死,此则意外还是人为?
“此案深受圣上重视,牵扯势力众多,可算是国事一列,你亟需用些心思。”看着眼前的小仵作,顾淮晏觉得自己的口吻可能会吓着她,又温软的口吻道,“假令勘验不出,也不必自咎,我不会责难你。”
依和着曳动的暖色烛光,依和着时急时缓的江风,依和着溶溶的无瑕夜色,男人音色如精酿的美酒夜光杯,醇厚温润,音色嘈嘈切切,音序一丝不扣地落在她心尖儿上,他的眸色与他的音色一样,温和似水。
景桃心河泛起一丝细微涟漪,在夜色之中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撇去原书旧有的人设,纯粹地的看待他,她忽而觉得,武安侯其实是挺温柔的一个人,常笑,气质从容而温沉,偶尔妖气腹黑,要不是有身份顾忌在这儿,景桃倒也不打算对他心生畏葸之意,也不会刻意回避。
景桃心下略叹了一口气,藏在云袖之下的手微微拢了拢,起身恭声道:“禀侯爷,民女明白。”
案子的底儿算是就暂且交代完毕,景桃道:“时候不早了,侯爷若无吩咐,民女便告退。”
景桃款款立起身,听着顾淮晏淡淡地“嗯”了声,她略揖了一礼,转身出去,将门阖拢了。
阖上门,景桃正准备返屋,就见林甫正好出门,她见了林甫,这个光景,他应该早洗浴用膳过了,思及此,景桃步履生风,快步走上前去:“林大哥出来得正好,侯爷刚刚跟我交了案底,我们不妨下楼谈谈去。”
林甫看了看她,又瞅了瞅顾淮晏的屋门,面色有些欲言又止,先是跟着景桃一同来到楼下,景桃把顾淮晏跟她交代过的案情的来龙去脉,悉数跟林甫说了一顿。
林甫大致了解以后,面色也有些凝肃:“这一桩案子非同小可,跟咱们以往在恭州所办得案子都截然不同,咱们到了豫州一切都得小心谨慎为妙。”
景桃觉得林甫过于绷紧了,拍了拍他肩膊:“林大哥不必过于紧张焦虑,侯爷说我们只消负责验尸就好,案情的其他部分由刑部负责。”
提及“侯爷”二字,林甫的面色就变得更加凝肃,他正色地看向景桃,把她悉身上下打量个遍,似乎在确认她有碍无碍似的。
景桃被他瞅得只想忍笑,后来听他峻声问道:“侯爷有没有刁难你?或者对你动手动脚之类?”
景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心想这位壮大哥定是误会了些什么,淡笑着摆了摆手道:“都没有,林大哥你莫慌莫急莫紧张,我对于侯爷而言,就仿如阡陌上的鸟兽虫鱼、阿猫阿狗一般,仅作差遣听命之用,不甚么别的。”
讵料,林甫听到此话更是着急:“小景怎么可能是鸟兽虫鱼、阿猫阿狗,侯爷未免也太看不起人吧,你的勘验之术进步如此神速,我相信不费多少时候,你就能继承师傅的衣钵,独当一面……”
景桃笑着看他的反应,听着他的肺腑之词,她心内深处也有波动,拍了拍林甫的宽肩道:“林大哥,你果真是善良又仗义的好大哥,好大哥的形象要一直保持下去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