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三在绝望的愤怒中锁起了蒋蔚祖,接着就准备用毒辣的方法打击金素痕。他觉得,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小孩们。然而事实上,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毁灭,摧毁了小孩们。他预备揭发金素痕底丑行,驱逐她。为这个,他考虑了蒋蔚祖和孙儿阿顺。他认为蒋蔚祖已经没有理智,时间一久便会忘却;而阿顺,他现在是并不怎幺顾忌了,因为蒋少祖已经有了小孩。
于是他向女儿们写信询问媳妇底情形。女儿们的回信使他扰乱。她们随即来苏州告诉他说金素痕不知怎幺已经知道了蒋蔚祖被锁和蒋少祖来苏州的事,准备对蒋家起诉。
女儿们回南京后,蒋捷三写信给南京底世交们,准备应付诉讼。他最初预备和女儿们一同去南京打击金素痕的,女儿们,尤其蒋淑媛愿意他这样做,但他不能离开,因为耽心蒋蔚祖。这样过了一星期。蒋捷三整理了财产,在每一口箱子上都贴上了标记,指明它们属于哪一个小孩。但他决未想到蒋少祖所想的,即写下一个确定的,能在法律上生效的东西。老人头脑里没有法律,没有现代的政府,主要的,老人要活,没有想到某一个严厉的、冷酷的东西会比他走得更快。
金素痕并没有做什幺,但无疑地老人已处在不利的、被动的地位。别人总觉得老人不应该那样做,因为大家后来证明,老人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毁灭,但老人却只能如此。这些严寒的日子于苏州底有名的蒋家是极可怕的。全宅死灭无生气,里面关着疯人。
时常有世交们来访,安慰了他。这些绅士们像每年一样地筹划冬赈,蒋捷三像每年一样地出了钱:以前几年这件事都是由他领导的。
但打击到来了,第一个打击是他底世交,有名的苏州风景区底主人底破产。这是由债务致成的:这个主人为了使他底家宅永远成为风景区花费了无数的金钱,并且他底不长进的儿子在经管产业的事情上欺骗他。这个老人慈善、软弱,爱好高洁的享乐和名誉,他底华丽的庭园和珠宝玩物摧毁了他,他希望被人敬爱,被天下人知道,这个善良的愿望毁坏了他。事情是很悲惨的,他已经偷偷地,用苏州人爱好的说法,从后门卖了两个月的古董。
现在他坍倒了,县政府封锁了他底喧赫的庭园,并且要封他本人底住宅。
第二件打击是蒋蔚祖底逃跑:蒋蔚祖破坏了窗户,深夜逃跑了。
早晨,蒋捷三处在大的痛苦中,战栗着,到处乱走。他在前厅里遇见了那位破产了的,美髯的世交张述亭。张述亭昨晚深夜才离去,现在又来,求蒋捷三向县政府动用他底权威。
两位老人脸上都有着强烈的痛苦。两位老人都阴惨可怕。蒋捷三暂时没有说话,他引世交走进房。
“怎样?”他用残酷的声音问。
张述亭坐下,托着腮,以火热的小眼睛看着他,然后叹息,捻胡须,看着窗外。窗外,阳光照耀着晶莹的积雪。“你陪我去找县长好不好?”美髯公说。
蒋捷三射过残酷的目光来,轻蔑地笑着。在这种目光下,美髯公有罪地,软弱地,小孩似地微笑了。
“那些光棍流氓,那些光棍--”美髯公笑着说,脸痛苦地打抖。
“老兄,我们各人碰命了。--我不能替你出力了,我也没有力气。--蔚祖跑掉了。”蒋捷三用深沉无情的声音说,注视着张述亭。
张述亭沉默,笑着,瘦而洁净的老手在桌上打颤。他笑着站起来,又坐下,突然抱头哭泣如小孩。蒋捷三残酷地看着他。
“老兄,我们都完了,等着进棺材。”蒋捷三无情地说,搓手,并且微笑。
“我一生罪过难数,我是自招的,但是捷三啊,你难道也是的幺?”美髯公哭,说,“捷三捷三,我们都是过去的人了。儿孙是儿孙啊!--”他抓住胡须,小孩般号哭了起来。他用衣袖揩眼泪,预备走开。
蒋捷三无情地笑着看着他,美髯公走出时他没有动。但在美髯公跨出门槛时,他就突然站起来,大声喊他。“我陪你去县政府!”他坚决地说。
“你自己--我也不想去了,我下乡到女婿那边去。你自己--?”美髯公说,有罪地笑着。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蒋捷三挥手,扶住桌子站了一下,快步走出来。
特别在自己不幸的时候能够安慰别人,是一桩快乐和幸福。因为这证明了自己有力量,证明了自己底不幸并非由于自己无力。并且这里还有友情和正义底幸福。无论如何,蒋捷三觉得张述亭是无错的,因此别人不该伤害他:这是相爱的,尤其是相爱的老人们底逻辑,这是非常的简单。两位老人踏雪去县政府。
蒋捷三严厉地走进县政府,通报会县长。中年的、秃头的县长笑着迎下台阶,在鞠躬时用手按着胸请他们进客厅,坐下后,蒋捷三愤怒地看着县长,立刻开始说到本题,他说债务当然应该解决,一定可以解决,产业不该封。
县长冷静地,恭敬地回答说,这是诉讼底手续,他是奉了命令。
美髯公焦急地皱着眉,看着蒋捷三,又看着县长。失望使他说出了屈辱的话。
“县长,”他说:“我是老人,我一生在苏州--我求--”
“什幺话!”蒋捷三愤怒地说,“我清楚,我要收拾这批光棍,哼!你县政府包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