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武英殿的人都以为他是怒上心头,又不好当众驳了谢初,索性直接把楚珩拎到眼皮子底下,亲自抓他的小辫子,以待来日“一并处置”,加倍责罚。
同情怜悯占了上风,短时间内就没几个人再去注意楚珩够不够资格到敬诚殿,又是怎么到的敬诚殿。等日子一长,成了习惯,楚珩在御前渐渐站住了脚,计较的就更少了。
但毕竟资格不够,楚珩到御前算是破例,短时间内必然惹眼,容易遭人算计,他根基尚浅,漓山鞭长莫及,钟平侯府对他又是那个样子。
凌烨让他做御前侍墨,就放在自己身边护着,同时也亲自提点他,又暗中让人传了些自己如何如何磋磨楚珩流言,好打消一些人的妒忌不平之心。
但浮言再如何传,当事人自己却是明白真相的,所以楚珩说出那句“要拿臣撒气”的时候,凌烨是真的动了怒,气他无理取闹,更气他没心没肺。磋没磋磨过他,别人不清楚,楚珩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
真要拿他撒气,他现在就不该在殿里跪着了,而是在外面受杖,大不敬再加上欺君,打不到自己消气,就不准停。
从前是自己太过,以后还是要克制一下,多讲点规矩,少纵容一些。
凌烨再没心思看折子,从御案后走了下来,绕过楚珩,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负手站在窗前。
楚珩背对着凌烨垂首跪着,时光静静流淌过一刻钟,他终于忍不住半转过身,抬头看向陛下的背影。
目光移转时,才注意到外面的天阴沉得厉害,同点了宫灯明盏的殿内一比,简直黑漆漆得一片,有如暮夜。朔风正刮得猛烈,隐隐约约似乎还夹杂着细细的碎雪,寒意袭人。
殿内殿外俨然两方世界,不远处的熏笼正散着徐徐暖烟,凛风寒气全被挡在了外头。他看着身边的暖炉和膝下的绒毯,福至心灵,忽然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要他在御案前跪着了——
大概是因为,出去会冷。
楚珩看向窗前明黄龙袍的背影,从这里到窗前,有二十步的距离。平日里御前当值,他和陛下之间相隔三步。这二十步还能不能缩短回从前,他心里并没有底气。
楚珩攥了攥手心,望着那道背影犹豫了一会儿,颤着长睫低声道:“陛下,臣知错了。”
凌烨闻言回头,走到楚珩身前,冷着脸俯视他,淡声问:“错哪了?”
话里语气平淡,楚珩闻声便知陛下仍未消气,也不敢抬头,张了张嘴小声道:“不该和陛下闹脾气的……”
“你倒是自觉。”凌烨冷眼看着他,想重重斥责几句让他长个记性,但话到嘴边,见他深深低垂着头不敢看自己,一副等着挨骂的乖顺模样,又不想再说了,只冷着脸沉声道:“起来吧。”
楚珩闻言抬眸,偷偷看了一眼陛下,不想这一眼正好对上了陛下冷淡的目光,他又连忙垂下头去,跪在地上也没起来。
攥着手心犹豫移时,楚珩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凌烨的衣角,低声求道:“陛下息怒,别生气了,臣错了,不敢了……”
凌烨垂眸看着他并不表态。楚珩拽着陛下的衣角,见上首半晌都没应声,指尖连忙松开,低着头继续跪好。
半盏茶的间隙,凌烨终于叹了口气,眉目舒展,放软了声音道:“起来吧。”
楚珩这才从地上站起身,垂眸默默站好。
凌烨睨他一眼,也不说什么,举步走回御案后,开始看起了折子。
楚珩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走到陛下身侧,觑着他冷凝的神色,低声道:“臣给陛下磨墨。”
凌烨淡淡地“嗯”了一声。
楚珩指节修长,葱白的指尖搭在朱砂墨锭上,乍一眼瞥过去,颇有些红梅映雪的意境。他折起半截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衬着殷红的朱砂和袖口的火云纹,愈发显得莹白如玉。
这样白净修长的一双手,无论是握剑,握笔,还是握着研墨的墨锭,都好看。拿什么都好看。
凌烨余光盯着,忽而就想起来苏朗昨日说的玩笑话,他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取了一方锦枝墨,扔到楚珩面前:“磨这个。”
楚珩不知这墨的来历,只有些疑惑道:“可陛下批奏折不是一向用的朱砂墨吗?”
凌烨轻咳一声,扔下折子,瞥了楚珩一眼,淡淡道:“没心情。”
楚珩自知理亏,连忙拾起那墨锭,执在指间,徐徐转腕。他低着头,神情专注,长睫颤动着垂下来,在眼底落成一片阴影。他并没有注意到凌烨的视线,格外认真地盯着砚台,手间的一举一动,都如诗如画。
凌烨侧眸看着,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苏朗说的对,这墨果然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