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墨黑里,瞧不出山水的分界。唯有远处那道白练,将这墨黑生生划开。宛如飘雪拖练,令人疑入凌霄境地。
原来,那甄宝玉果真见到了苏紫陌。
那是在黛玉去了肖婆婆处,而甄宝玉自醒了,已是清醒如初,却比糊涂时更过痛苦。思及凶多吉少的父母家人,思及香消玉殒的苏紫陌,思及自己如今这般凄惨境况,倒恨不能一命呜呼也罢。
头痛欲裂。见自己身处客栈之内,仔细回想,亦想起自己倒有一位朋友相助,却不知是哪路的朋友。无心待在客栈内,于是他昏昏默默走了出去,亦不理会那店小二的喊声,只一路信步而行,朝那山谷下走去。访一访穆老先生,诉一诉苦闷,也好。
刚下了山谷,望见了那分外妖娆的石楠花,忽听得隐隐一阵环佩之声,抬眼一瞧,却是苏紫陌从前方飘飘而来,手捧一束四色石楠花,向他说道:“宝哥哥,咱们约好了相会时刻,你怎不见?我在竹林,等了你许久许久……如今你我,已是阴阳相隔!”说到此处,不禁落下几点晶莹泪。
甄宝玉好容易见到紫陌,连忙拉住她的衣袖,却不料抓了个空。紫陌幽幽一叹,道:“宝哥哥,你还不明白么?我已非这世上之人,不过有影无行罢了。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虚幻境。因心中挂念,故求了准前来一会。只为告知你一句,我不怨,不恨,不悔,有君如此待我,此生足矣!”说毕,便要辞行。
那甄宝玉拉她不得,急道:“妹妹别走!要走,等我片刻,便是黄泉路上,也做个伴。”说着,眼内已有决绝之意。
紫陌叹了一声,摇头道:“宝哥哥,你切莫轻生。我此去的太虚幻境,不若地府,实乃仙境。你父亲拼了性命,也要救你出来,你若自己了断,岂不是辜负了甄家老小的一番苦心?且你若死了,也是去那阴曹地府,我们仍无相见日,你岂不是枉送了性命?天命不可违,我不能在此多留。只望你,千万保重!”紫陌说完此话,身影已是越来越淡,声音亦变得飘渺万分:“你要记得,石楠未谢,我亦未去。”
怔怔望着倩影消失不见,甄宝玉便是放声大哭,心内只觉抑郁难消,又觉在世上浑浑噩噩,再无半分意趣。多少离恨昨夜梦回中,画梁呢喃双燕惊残梦。前梦迷离,岁月悠悠,来去匆匆。
因紫陌方才之言,宝玉竟轻生不得,然自己纵然活在这世上,亦是如同行尸走肉。仰头望去,苍穹浩瀚,容纳万千,却不知自己该置身何处。
忽见前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甄宝玉见他虽样貌丑陋,言语却是不俗,便起身稽首相问:“仙师何号?从何方而来?”
道人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我系何人,从何方而来。不过东游西逛,居无定所矣。”
甄宝玉又问:“仙师此曲何意?只听见些‘好’‘了’之句。”
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不糊涂。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甄宝玉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已然彻悟,霎时冷然如寒冰浸骨,因说道:“好个‘好了’,我来尘世一遭,要早悟此意,也无这万千烦恼。人世如黄粱一梦,梦醒过后,便是千帆过尽,浮华一世转瞬空。罢,罢,罢。”见那道人望着自己笑而不语,甄宝玉忽然朝他跪下,叩首道:“还请仙师收了弟子,随尔修行。”
“你尘缘已了,只是时辰未到。”那道人说道。
“请仙师指点迷津。”
“大荒山下,同生同相,假作真时,方是本所。”那道人留下这话,便飘飘而去了。
“我不知这大荒山所出何方,如何去寻得?”那甄宝玉一径讲完那段经历,如今却是一筹莫展。
又是大荒山。黛玉心念一动,不知这冥冥之中,有何定数?贾宝玉就是奔大荒山而去,如今不知所踪,而那跛足道人,又指点这甄宝玉前去大荒山,还说出那般莫名之语。“同生同相,假作真时。”黛玉心内暗暗一念,忽觉似乎有一线明朗,却又忽然抓不住了。
想起在太虚幻境中警幻让自己所见之事,黛玉便对甄宝玉说道:“我也不知那山在何方,想必你只由心一路往前便可到之。”
“果真如此么?”他仍是不解。
“那道长必是位高人,讲的话本就大有禅机。既不告知你山在何处,理应那山就在你的心里。”黛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