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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第1页)

磨嘴皮子更是白费力气,原打算来这宅子饱餐一顿,这时候怕是得要想方设法寻路脱逃。钟二郎环顾四周瞧好了退路,一条腿不着痕迹向后趋,趁着鬼王未曾留意,突然提起小厮的尸身朝对方摔去,转身不忘拎起这日倒了大霉的道士,箭一般朝房门撞出去。

钟二郎一边大骂一边朝前跑,也不管道路延伸至何处,疾风像刀子从面颊上擦过,鬼王吃吃的笑声仿佛仍然萦绕在耳边。他活了二十啷当岁,无法无天自由自在,生平头一回栽了如此的跟头,好似丧家之犬束手无策,丢盔卸甲狼狈溃逃。绛尘的骨头几乎都钟二被打折了,此时又被对方做好做歹夹在腋下,全身疼痛不堪颠簸,眼白一翻几乎死过去。这人气喘吁吁镇定精神,攥紧了钟二的衣摆问:“你,你,你分明恨我至死了,缘何还要搭救?”钟二郎咬牙切齿道:“既然瞒着湛华揍了你,少不了要赔出几个子儿,你若如此便死了,化作鬼跑到他跟前告状怎么办!”绛尘听得垂下头,全身颤抖凄惨笑起来。这一栋小楼不过七八层,钟二郎从顶层往下跑,风驰电掣不敢停歇,然而无论脚下踏过多少级阶梯,却永远跑不到楼梯的尽头。他知道这是鬼王使的障眼法,自己落入他人股掌中,哪能够轻易混出去,没奈何只得先架起绛尘,莽莽撞撞闯进拐角的屋子,希冀能躲过鬼王的耳目,哪知刚一跨进门,却见鬼王笑吟吟坐在藤椅上,背后开着一扇窗,惨白的光线透射进屋,地上犹散着破碎的瓷片,一旁横着小厮的尸体,他们费尽力气逃出来,竟然又重折回起点。

钟二郎见状二话不说,拎起绛尘掉头往外跑,鬼王在他们背后欢快笑起来,袖手旁观不屑追赶。钟二郎又连闯几间屋子,踹开门皆看见鬼王含笑等着自己,接连下来终于心灰意冷,索性将道士随手扔下地,自己寻一把椅子坐下来,目眦欲裂瞪着鬼王。绛尘颤巍巍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他跟前,气息孱弱轻轻道:“我先前便说过,你入了他的眼,便永远没办法逃脱。鬼王不是普通的魂怪,他身上映着你我的模样,我们面对他,便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所有深藏的阴晦暴露无遗。这世上无论什么人,总会有污浊痛苦暗暗夹杂在心中,有朝一日成魔成患,指引你我疼痛麻木憎恨彼此,以至犯下不能弥补的过错。他是世人的另一面,是角落里默默飘荡的影子,好似毒血腐肌附骨之蛆,不能够逃避,只有自己面对下来。”钟二郎不耐烦扬手甩开他,怒目圆睁怒气冲冲道:“你脑子摔毁了,胡言乱语说得甚么话,老子纵然有滔天罪恶,也跟那王八蛋没干系!”

第 98 章

绛尘握紧剑,四白眼珠冷冽如常,也不管钟二郎冷嘲热讽,步履艰难行至鬼王身前,面无表情缓缓跪下,昂起头沉声道:“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昔日我肢体残碎为轮回所拒,幸得有你相助才能再世为人,今日一拜,道清我们往日所有的恩义。”他说罢,真真躬身朝鬼王叩拜,对方冷眼瞧着他,嘴唇颤动尚未吐出声息,突然之间全身震颤,面上泛出一片惨白,豆大的汗水滑下面颊,满面错愕望向绛尘,又低头盯住自己胸前,目光所落之处赫然插着绛尘手中的利剑。钟二郎“腾”一声从椅子跳起,正看见绛尘使尽最后的力气用剑钉住鬼王的胸膛,原本属于廖付伯的身体被捅出个窟窿,鲜血浸透衣衫流淌出来,染得前襟像绽开一丛花。这道士一路上心灰意冷瘫软如泥,谁知道他竟会在这时破釜沉舟突然发难,钟二郎大脑发懵腿脚却先有动作,踏开大步急忙冲上,哪知鬼王忽然抬头朝他瞟一眼,身体霎时竟被凝结在空气里,冰封一般不能动弹。他怒火中烧七窍生烟,情急之下忙朝绛尘大声喊:“你还不快跑!”道士双手紧紧握住剑,身上却连直立的力气也没有,鬼王垂头默默瞧向他,一丝温溺痕迹从眼中闪过,伸手轻轻拂上对方的肩膀,仿佛对待自己闯祸的孩子,责备里混杂无限的宠爱。

绛尘的身体好像一片纸,被鬼王轻轻拍拂飞腾上天,仿佛一只鸟展翅停留在半空,最后一次留恋这个世界,待到他狠狠摔回地面上,全身的骨头折得粉碎,断裂的骨头刺透皮肤,如同一根根长刺伸出体外。钟二郎眼瞧着他被鬼王逼害,心急如焚气血逆涌,僵持的四肢恢复动作,两条腿同时朝前迈,不提防几乎栽个跟头。他踉踉跄跄冲到绛尘身前,弯下腰想将对方扶起来,伸出手却不知该落到哪里,这道士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好似被人揉成稀烂的纸团,全身上下体无完肤,唯有面孔依然齐整,清泠泠的双眼目光涣散,气息奄奄望向前面。钟二郎几乎失声叫出来,强抑住心中震荡,目眦欲裂痛骂道:“牛鼻子要讹我,伤成这样子,得赔多少钱!”道士定定瞧向他,眼睛透过钟二的脸孔,依稀瞧见另外一个人。他的手骨粉碎了,没办法向前伸出,只是哑着嗓子、极轻极轻含笑道:“殿下,殿下!我从没有恨过您。”这一句瞒了无数日、顶要紧的话说出,绛尘终于如被掏空了精神,身体迅速瘪下去,干枯衰竭风化成灰,最后化作无数尘埃堆积在地上。钟二郎眼瞧着窗外的风吹进屋,将地上的灰尘卷上天,心中一窒默默想,这一回,牛鼻子竟没有说谎,一切果真如他先前念诵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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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尘灰飞烟灭时,湛华尚在自家的床上睡得酣熟,被窝里残留着钟二的温存,体内的Jing液早已流出来,黏在腿间凝结干涸。他趁着温暖做出一个梦,朦胧中看到远处有个隐约的鬼魂,面孔模糊分辨不清,拖着半截残缺的身体,隔着滚滚江河遥遥望过来。湛华不禁又惊又奇,鬼使神差迈步上前,他被睡梦魇住双目,费尽力气仍然瞧不清对方,然而对方的眼睛灼灼分明,溢出无尽的悲伤和痛苦,脸上蜿蜒淌着污血,抿起嘴唇惨然微笑。湛华莫名其妙胸中一窒,好像有只手伸进胸腔胡抓乱扯,又像一把刀子捅进身体凶猛翻搅,捂住胸口蹙紧眉头,对方的疼痛隔着江河传染进他心里,深彻真切痛不欲生。他呆呆对着翻滚的波涛,依稀感觉自己似乎也曾如此瞧着一个人,两厢隔着喧嚣和吵闹,彼此相对深深凝望。他眼中爬上生疏的悲伤,待到心中的悸痛渐渐麻木了,没头没脑胡思乱想,异想天开暗暗忖度“既然识不出这个鬼,又不忍见他饱受折磨,倒不如自己代替他分担。”对方最后摇头笑一笑,含羞一般转头躲开,湛华的心砰砰乱跳,张开嘴想呼唤住对方,奈何声音堵塞在胸腔,费尽力气也道不出只言片语。他头昏脑胀恍然想起来,这东西分明便是死前的自己,总是化作幻影来到自己面前,眼睛里面空空怀着悲伤,却从未流露出过一丝怨毒。湛华心中不知为何涌出空荡的悲伤,好像有一部分从魂魄中抽出,化作尘烟随风逝去了,从今往后再也寻不回。

鬼王瞧着绛尘的尸灰被大风吹干净,只在地上留出一片模糊的痕迹,摇着头无奈笑道:“真真是可惜,我原先多疼这孩子,教他法术助他成|人,他也不负厚望生成好孩子,自从来到人世间,一直忠心耿耿陪我打发时日,如今竟如此然白白死去了,往后的日子不知该有多寂寞……”他握住仍然插在胸前的长剑,一寸一寸缓缓抽出,随手摔到旁边去,鲜血顺势从伤口中涌出,决堤一般淋淋滴淌到脚下。道士孤注一掷刺出这一剑,虽然错过紧要的脏器,却也几乎穿透廖付伯的肉身,鬼王两手紧压住胸膛,依然止不住身体血流如注,他摇摇欲坠不堪支持,扶着藤椅缓缓坐下,眼看这具肉身再无法依托,目光默默落向钟二郎。钟二知道这是绝好的时机,拉开架势决心与鬼王决一死战,对方双眼眯起来,好像猛禽紧紧盯住猎物,抿着嘴唇吃吃笑道:“我自然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也正有个绝好的打算。当年绛尘随便替我寻下这一具肉身,对方区区凡俗不堪使唤,奈何我那时候着急投入人界,也只得将就附进去。如今这身体被剑捅穿了,鲜血流尽再无用处,我却乐得换具新身体,也不消千辛万苦四处找寻,这会儿正有个顶合适的候在眼前呢。

鬼王盯着钟二郎喷出一口血,满面猩红吃吃笑道:“钟二郎,这可是你天大的福分,要被本王相中投附到身上。”

钟二郎抬腿朝前走一步,面目狰狞哈哈大笑:“好汉子有种试一试,老子正好肚子饿,瞧你能不能附进肠胃里!”鬼王幽幽望着他,七窍孔洞忽然渗出污黑的血水,蜿蜒盘曲爬满面孔,一缕黑烟从唇角泻出,好像密布浓云愈积愈厚,层层叠叠压在屋顶上,是他脱离活人肉体不成形状的灵魄。钟二郎攥紧拳头目眦欲裂,这次第真真生死存亡危难当头,哪容得心思缜密从长计议。他迈开大步迎头赶上,吸烟一般将黑云吞进肚,对方顺势钻进他的喉咙,沿着食道顺流而下,盘旋在肠胃积聚成形,揪扯肠子缠绕成团,纠结内脏撕扯碰撞。钟二郎被折腾得满头大汗,捂着肚子倒吸冷气,吃进去的分明是个滋补好东西,奈何他胃液稀薄难以消化,几乎以为自己肠穿肚烂性命不保,抠着喉咙想将鬼王吐出来,却感觉腹中涌上一股气,势不可挡扩散到全身。那气息顺着血脉又冲到脑门上,钟二郎心中一惊暗道声不好,只感觉心智神魄要从躯壳中脱出,头昏眼花四肢僵麻,仿佛身体再不属于自己。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挣扎着从地上摸起鬼王摔下的利剑,趁着自己尚存最后一丝神智,将心一横厉声怒喝:“敢跟老子斗!”抄起剑朝腹中的鬼王刺去。

第 99 章

钟二郎将自己戳个透,一鼓作气又从腹内拔出剑,白虹如照,危怒逼人,扬起成串飞溅的血珠,鬼王贴在他腹中大吃一惊,心道这人当真拼了命,生怕他心狠手辣手腕决绝,连忙化作一股黑烟从腹腔中溃出,瞧着远处廖付伯尚存气息,退而求其次欲再附身回原处。钟二郎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捂着肚子欲要追赶上去,奈何血流汩汩不堪支持,眼看着鬼王又要附到廖付伯身上,正是千钧一发迫在眉睫,却见瘫在藤椅上的廖付伯竟然缓缓立起身,神情呆滞望向他们。这人自多年前便被鬼王附上身,一直苟延残喘身不由己,哪知这时竟能够恢复清明,一言不发盯着鬼王化作的黑烟,转过身蹒蹒跚跚朝窗口晃去。钟二郎见这情形目瞪口呆,鬼王似乎也被什么迷惑,形若木鸡不知动作,院子里风声停滞、水流凝结,这世上仿佛有一道屏障将廖付伯隔开,让他独自在时间的空隙中畅通无阻。钟二郎眼瞧着廖付伯摇摇晃晃挪到窗边,半边身体探到楼外,双腿离地身体前倾,毫不犹豫从高楼栽下去。

廖付伯决意赴死纵身坠下窗,身体落到院中大树上,又被粗壮的树枝高高弹起来,锐利的枝条割破皮肤,满身伤痕血肉淋漓,最后“扑通”一声砸落到地上,虽然未像他母亲一样将脑袋摔成红瓤碎西瓜,却也跌得脑壳迸裂血如泉涌。鬼王大梦方醒忙赶到窗前,瞧着楼下情形哀声叹气,可惜一具好肉身从自己手中逃出去。他形影无常并非寻常的死魂,没有活人依附无法久居于世,回过头又见钟二郎虎视眈眈瞪着自己,知道此处凶险不得久留,不禁悄然打起退堂鼓。浓黑云雾渐渐集聚成形,鬼王腾空化作一只奇异的燕子,全身裸露不着一丝羽毛,血管经脉暴露在鲜红皮肤上,红玛瑙似的眼珠往外涔涔渗出血,展翅欲往窗外飞去。钟二郎见状连忙扑上前,手疾眼快薅住燕子的脚爪,鬼王力大无穷奋力挣扎,几乎将他拖出窗。他两个尺寸必争互不相让,钟二郎不依不饶舍命纠缠,一只手紧紧扒在窗框上,另一只手攥住鬼王宁死不松脱,对方被逼迫得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只得将腿生生挣断,钟二郎失却力道不提防猛然倒栽,攥着燕腿狠狠摔到地上,抬头看见对方腰下一片皮开肉绽,断裂之处抻出森森白骨,伤口却未有一滴血流出。鬼王头一回吃到如此的苦楚,狼狈失措无心恋战,留下断腿奋力跃出窗外,忍着疼痛从廖家宅院飞上云端,张开翅膀长久打量着人间,讥嘲睥睨地上纷攘的世人。他恶狠狠倒抽一口气,冲天怒火强咽回肚里,望着着身下的大地愤恨想:“没关系,往后日子还长久,总会有机会再回来。”转过头再瞧一眼钟二郎,自我宽慰又渐渐豁然,咬牙切齿筹划将来,扶摇直上飞翔到广袤天上。

钟二郎瞧着鬼王愈飞愈遥远,苍白天空留下一颗模糊的污点,好像黯淡的残星不甘寂寞,待到连这痕迹也渐渐消逝了,天上淅淅沥沥降下雨,水珠里混进臭泥细沙子,落在身上咂出无数漆黑的墨点。钟二穷追不舍撵下楼,一手捂住腹部的窟窿,一手攥着刚才抢来的燕腿往嘴里揉,怒火中烧怨天尤地,恼怨痛恨鬼王留下的肉太少,自己几乎将命赔掉,抢来的点心还不够塞牙缝。他骂骂咧咧细咀慢咽,心道如此也算给道士报了仇、替湛华出了气,抖动的腮骨突然停顿住,全身颤抖大惊失色,竟发觉口中细肉绕舌异香盈唇,待眯起眼睛细细品味,那一股酥润柔滑渐渐消融,在舌间绕了一个弯,滑进肠胃留下无穷回味。钟二郎恋恋不舍咂着嘴,痛心疾首自己重伤不敌让鬼王逃脱,早知道对方是此等馥郁佳肴好滋味,自己倒该多撕下他几斤肉。这人摇摇晃晃缓缓迈进院子,看到廖付伯面朝下倒在血泊中,唇角尚存一丝隐约的笑纹,弯下腰触到他鼻下,试探出对方尚有一丝余息存,连忙将身上血淋淋的褂子扯下来,“哗啦”一声撕做两截,一条堵住廖付伯流血的伤口,另一条胡乱缠在自己腰间,免得红白肠子不住从窟窿往外淌,还要一股一股塞回去。

钟二郎裹好了伤口,瘫在地上养精蓄锐,四周景象模糊不清,身体懒散不愿动弹,然而一旁廖付伯还未断气,总不好看个活人烂死在眼前,况且湛华还在家中等自己,冰肌玉骨比鬼王的皮肉更香甜。他一咬牙连滚带爬挺起身,一瘸一拐顺着原路往外走,头重脚轻汗流浃背,殷红血液将衣衫染透,泉涌一般流淌在沿路。不知行了多少路,钟二郎越发头昏脑胀口干舌燥,眼前视线越来越昏沉,气急败坏朝自己大腿拧一把,身上竟觉不出疼痛。他心急如焚加紧步伐,双腿交替飞快迈动,生怕自己要睡过去,一鼓作气向前奔跑。眼看着前方越来越明亮,腹上的疼痛渐渐消退,心智魂魄异样澄明,自己身轻如燕几乎跃上天,刚才的痛楚好像做梦一般被远远抛到后面。他心花怒放大喜过望,满心想着回到家后如何与湛华添油加醋夸口吹嘘,刚才与鬼王争斗误了吃饭,自己这会儿早饿得肚子发烫,幸而冰箱里还有只五花猪前肘,叫湛华切了姜丝葱丝清汤煨熟,拿白兰花的海碗满满盛出来,再配一盘盐焗鹌鹑蛋,就着小酒美美吃一顿。他大步朝前越想越欢乐,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咯噔”一声响,仿佛感觉自己遗下紧要的东西,放缓脚步默默沉思,停顿身形缓缓转过头,顺着一路走过的足迹望过去,果然看见远处直挺挺趴着一个人,瞳孔扩散心跳停息,沿路洒出的鲜血在身边截止汇聚。钟二郎喉咙一窒倒吸一口气,才记起自己的魂魄孤零零走出许久,竟把肉身遗忘在背后。

大道深处繁花似锦,莺歌燕舞万紫千红,前面愈行愈近迎上一群引路的鬼差,抬着一顶硬木小轿子,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欢天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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