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得到张俭的消息是十一月底。来了个通知要小环把棉衣准备好,送到厂里。还要一双护膝。小环和多鹤讨论:“护膝干啥用?他没有老寒腿呀。”
其实小环没有特别绝望,哭过之后,她马上劝哭不出来只浑身打颤的多鹤:这年头谁家没有个被关起来的人?这楼上就有两个人被关了,又放出来了。她发现被关进去的人比关别人的人善良,她也发现关进去又放出来的人都有所长进,人品、做派都改进不少。
小环把一床棉絮重新弹了弹,给张俭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袄,就像他在东北老家穿的。面子是深蓝的,领子上绣着张俭的名字,里子里绣了“春美”“张钢”“小环”“多鹤”的小字。她把棉袄和十个咸鸭蛋打成一个包袱,用张俭的自行车推到厂保卫科。
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你来干啥?”张铁问。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毫无表情地看着小环。小环一会儿一个媚笑,一会儿一个狞笑,一会儿一个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个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纳进去。句号总是小彭的鼻尖、额头、嘴唇、大大的喉结。人们顿时明白,让眼睛很大的人瞪着不叫瞪,让她这双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这儿喊不了冤,我喊到市里,喊到省里!让毛主席听俺们喊冤去!”小环一边说,一边把烟灰磕在原来就很肮脏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个时髦事儿。咱也能成立个揭老底司令部!”小环说,眼睛在众多面孔上拉出一整条句子,句点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脸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汉奸恋爱,玩命追求日本婆儿吗?就是没追上,急红了眼,急得闹革命来了,当司令来啦!”
小彭眼光一散,马上被小环看见。众多面孔已经你看我我看你了,他们听出小环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总是难为情的。
“别想赖。你赖得掉,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的记号呢,那可赖不掉!”小环是纯粹诈他。她看见小彭的脸色更差。真诈着了
人们开始哧哧地笑。小环觉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声了,角儿的精气神更加提了上来。
“我们是隐瞒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么着吧?不隐瞒她早就遭了你们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该受你们祸害?解放军还优待俘虏、送日本人大烙饼吃呢!我把你们瞒住了,你们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着你们……”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红豆糯米团子,你来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环向楼梯口走,感觉她脊梁上一团冰冷,那是张铁厌恶的绝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做女小丑。她要让人知道,张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随他们宰割。小彭下刀的时候,心里也该打打鼓。
她走到厂部大楼的院子,看见一根铁丝上搭着一溜毛巾,一端印着“招待所”几个红字。红字剪下去还是挺好的毛巾。家里挣钱的人进了监狱,好几个月都吃寡饭,没有油盐酱醋,更吃不起荤。能顺手捞到什么就赶紧捞,缺毛巾的一天也不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