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以为你能左右了我们的命运吗?让我们母女去伺候你们,会有什么好结果。别人不说就拿二奎一家子来说,你给了他们什么?那可是家破人亡呀!老子为林子死在日本人手中,娘死在土匪强盗手里,叶儿丫头丢了小主人吓得不敢回家,至今生死不明——这就是你给他们的好处?谢天谢地,你还是别来这一套,太太的腰身如柳,可杀人倒是一把好刀。”
“四嫂,我不能争辩什么,也不想争辩什么,因为这些都是屡屡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实。可你不想想这一切是我许贞香所能左右了的?还不是日寇和这个动荡的时局造成的!我比你们所有人都难呀。”
“行了,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藏匿不住了,空唱一百年、不值一文钱。老爷可以主宰我们四友的生死,可你却什么都不能。我的女儿固然是好,但是决不伺候你!我现在一无所有就剩一个女儿了,你还要把她夺走,你说说你的心有多毒辣。你也失去过女儿,你也品尝过十指连心痛苦的滋味,可不要剜别人的好肉来补你的烂疮去找平衡。日本鬼子我见过,国民党我也见过,山贼草寇我都见过。可像你这样残忍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你以为你是高家的主宰就可以想要得到的一定能得到吗?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母女永远不可能被你随心所欲地摆布。”
“四嫂,山林已经走向没落,你是秀才的女儿,君子难说对面话。这我都能原谅,望你细细斟酌。四嫂,不管你有多么恨我,可我也要说,山林是大家的山林,现在是困难时期,大家只能齐心协力共度难关。二奎叔一家、马三柱、四友大哥,还有更多的山民,都是为山林而死。我没去和任何人表白我的痛苦。天凭日月,人凭良心,可我恨不得与他们共赴黄泉。”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这些话你说给李四友、马三柱、刘二奎去吧!”
“四嫂,山林已经被日本鬼子糟踏得不成样了。我是高家的太太,为了山林我水里走、火里闯,吃尽了苦头,硬撑着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知道四友大哥对高家和饮马川山林的忠诚,可人死不能复生,天大的乌云也该散了。现在只有天时人事两相扶。帮不帮就在于你了。我告辞了,只希望四嫂能以大局为重。”
我举步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巧金枝抬起头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在相撞着,仿佛发出一种琴弦裂断般的脆质声。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透着清泉一样的纯净与深邃的渴望。这个女孩绝对是一粒点石成金的灵丹。她微微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娇揉造作之态。从她这细致的表情中我看出了她的渴望——她渴望走进山林!因为她是山林的女儿。
从四友家出来,我才明白,我追求的事业是一桩变幻莫测的事业。山林混乱无边的厄运如同一张阴谋之网,在日复一日紧张地收缩着。我就像一粒棋子偶然被抛入其中,永远摸不准在山林发展中的真实作用。
我踩着久经风尘的楼梯回到阁楼。丫头婆子们踪影全无,牛子坐在椅子上打盹,随便得像个主人。我的心里暗暗一惊,我们今后该怎么办?人越是心烦的时候越需要避开喧嚣,找一个忠诚的异性伙伴,纵情梦想,在绝境中用勇气开垦一条新路。此刻我太想离开这片混乱的环境。看着他熟睡的瞬间,我激荡的情绪产生了一种幻觉。这种幻想远远超越了男人纳妾的欲望,可我又无法与牛子走出山林的风烟……
我为我那瞬间的幻觉又感到羞耻不堪。假如我真的去和牛子私奔,那会令饮马川的山河失色,令我的女儿青杨失魂落魄,令高家的主坟石破天惊……
种种理由告诉我,我不能走。我走了山民也随之*云散,饮马川的树会落入他人之手。越是在困难时候越能考验一个人的良心。我必须灭掉个人的私欲,*依恋牛子的所有情感,把自己完完全全还给这片山林,真真切切地面对山林的未来。
然而,我还是把那种情感做了一次延续,不由地拿起一件长衫,轻轻地披在牛子身上,他太累了。如果没有他兢兢业业的操劳,我就无法支撑这片山林,无法在杀手如蚁的人世间生存。
牛子醒了,他的神色慌张。一种薄薄的红色突如其来地覆盖了整张脸。我似乎听到他的胸膛里发出咚咚的声音。我已经不再是初涉人世的少女,我知道他激动了。此时我也同样心潮彭湃,但只能痛苦地压抑着,并且表现得漫不经心,若无其事。不管我压抑得多么艰难都感到彻骨的羞耻。偷嘴的猫,不吃鱼也沾腥味。
日后我清晰地回忆起牛子轮廓分明的脸膛,他忠实地记录了自己在这个暮春时节的形象。我没有想到,不久这个让我深爱的男人在孤独的煎熬中,茫然地离开了我。世俗之声纷繁复杂,他预料到我们的爱,绝对是一种空阔寂寥与无望。我们彼此的情感如同滚烫的沙漠般灼人肌肤,眼前莺歌燕语的情景只是海市蜃楼。我们是多么傻气,难道宁可渴死在炽热的沙漠中也不能喝海市蜃楼的一滴水吗?假如都按捺不住饥渴,坚持喝下去,哪怕一小口,也不会落个马蹄哒哒、落花纷纷的凄美结局。无所寄托的菁菁野草茂盛地覆盖了我日益佝偻的身躯,脚下土地记下了我们层层叠叠的脚印,百无聊赖地挖掘过去那难忘的日子,以此埋住我的后半生。我感到惊奇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我的心为什么坚硬得如同凝固的水泥,一种深存的不安彻底扫除了绒丝一样飘忽的恋情。
早晨的太阳如混了光质的水一样泼了进来,普照着万物,使所有物体都好比镀了一层金皮。几日的痛苦与情感的纠缠,在这样一个艳阳初照的早晨彻底沉淀。山林与我永远相依相随,无论是我的情感与生活都可以说别无选择。对于牛子我永远只是怀有一颗感激之心,不能有任何幻想,也不能给他任何幻想,哪怕一个爱昧的眼神。这个清晨就是我蓄意伤害牛子的一个起点,也是牛子奔向死亡所迈出的第一步。
李妈给我筑起了高高的云髻,脸上施了粉黛抹了胭脂,雪白的丝绸长褂点缀着石青色烟缕一样的图画。我该和残忍的现实隔膜起来,去寻求一种解脱。打扮好了,我让丫头们掀开长镜前裹着的布帷,白花花的镜面照着我率真而挥洒壮美的身体。为了祭奠我痛下决心的这天,我要用自己妖娆的风姿毒杀我和牛子之间最后的一缕游荡已久的情感。
我需要用酒来补充我的勇气和精力。根生在的时候不让我喝酒,说我的脸一沾酒就红。
香草为我斟了一杯酒,我抬腕仰脖让滴滴琼浆自喉间一倾而入,若有若无的余香就从腹底缓缓上升至舌尖和唇间,酒液在我敏感部位的表层内灵巧的运动。突然我有如回到江南梅雨季节。越喝得多我越想起更多盘盘碟碟揪心扯肺的往事,脸则更加灿烂。
当山林中所有管事的头头脑脑来回话的时候,我已经被酒香缭绕的氤氲气息,熏染得有些神思恍惚!酒如人生,人生如酒。人生之中需要美酒,更需要入肚温然、撞开七窍的美酒。当大家要回话的时候,我举了一下手制止了他们。大家对我坚定的手势感到震惊。我在面对牛子最后的一刻,隐隐的罪恶感压在我心头上挥之不去。假如不舍弃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我未来生命承载的会越来越沉重,越远离成功。道德不道德搁到其外暂且不论,可我必须带着创伤在重负的压力下生存。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酒气,我知道自己酒后的媚态使大家有些不敢正目相对,或多或少有些香消玉殪的前兆。我说:
“我思虑了许久,今日不得不和大家公布,由于牛子这些日子过分操劳,我想让他暂且去城里帮他舅爷把铁匠铺子开了,饮马川的总管之位先让栓柱来接着。”
大家被我的几句话击晕了,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们思虑范畴。甚至有几个人还以为我喝醉酒说胡话。可他们又分明看到我杏花般美丽的眼睛里,包含着刀刃一样的坚硬锐利。
一切因我的话语而变得沉重起来。栓柱以为我耍了个虚晃一枪的花招,或者好事来得太突然,有一种手足无措的茫然。他谦虚地笑了笑说:“我不如牛子弟弟。”
我说:“你比牛子强,牛子有牛子的任务。”
大家都看着牛子,牛子一定麻木了。我很想看他一眼,给他一分歉意。但我没有勇气看他,因为我知道我亲手把一柄尖刀插进他的心窝。
各位头人下去以后,阁楼上只剩下我和牛子俩人。四面流窜的风席卷着我洁白的长衫,迎着风我的躯体凉丝丝的舒服,慢慢地我闭上双眼。森林中的暴马丁香花吐露出的奇香包围了我。我欲仙欲死,像沉溺在大海里的纸船,被淫孽的海水浸泡得浑身羞怯不堪,身子也在忽忽悠悠地随着海浪沉浮颠簸。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心里默默划过一个人的名字:牛子、牛子——
牛子仰着头,闭着双眼,让人看了感觉到他正享受风暴平静后的惬意。我清楚,他在忍受中等待,面部看似平和,内心却翻滚着澎湃的潮水。过了许久,我们相互凝视着对方,这是一种欲罢不能的姿势。太阳已经升高,红彤彤的光辉直射着他火烧云一样的脸。彼此的目光已经渗透进对方的皮肉,如一根根细针,直刺心骨的最深处。
我忍受不了寂静,因为寂静中蕴涵着深刻的不安。我要用轻飘的语言,打破这柔韧的华丽。我说:“保重吧!让回忆来芬芳我们各自心中的芳草地!”我说出的这句话,很有一种凄美的味道。
牛子一动不动地直立着,听着我凄美而柔软的话语,却像个百分之百的聋子。
我正要继续用浪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