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仓氏元的信使蜑崎十郎辉武,从东条急驰而来,献上麻吕信时的首级。义实来到交椅的旁边,将那个信使唤至近前,亲自询问作战的经过。蜑崎十郎说:“对缺乏军粮之事氏元早就挂在心上,催促百姓赶快运送。可是安西景连和麻吕信时已与定包合谋,堵塞了海路通道,待机截获我们的辎重,运粮很困难。氏元日益焦急,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景连一天晚间派家丁来对氏元说:‘山下定包是个逆贼,就是派苏秦、张仪来游说千百遍也不能答应他。可是在信时的劝诱下,却堵塞了你们的通道,给贵军将士们制造了困难,感到十分抱歉,悔之莫及。信时一直在磨刀霍霍与贵军为敌,百般劝说也不回头。这真无异于隔靴搔痒,无济于事。景连经过再三思考,认为信时是匹夫之辈,为利忘义,贪得无厌。当初景连顾念故交,才与他暂时结盟,如今若不改正这个错误,就如同神智正常之人跟随疯子跑,所以索性撕毁这一盟约,先消灭信时,开放运粮的通道,与里见将军同心协力消灭贼首定包,以伸张大义。对不久前偶临敝国的里见将军,未能结纳,没有尽地主之谊,是受信时的阻挠。希望将军出城立即与他短兵相接。信时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撞武夫,临敌既无策略,又不身先士卒。届时景连从敌后夹击,捉拿信时,易如反掌。将军不必多虑,免误大事。谨期待阁下回复。’然而氏元唯恐是敌人的奸计,未肯轻易表态,通过使者的多次往来,知道并非谎言,这才给安西回信,同意共同进攻信时。五月的梅雨时下时停,在咫尺莫辨的黑夜,率二百余骑,衔枚钳马,对麻吕信时屯兵的滨萩营寨从前后蜂拥而上,喊着杀声,拼命冲了进去。敌人没想到我们会进攻,麻吕的先锋部队慌作一团,马不及备鞍,弓没有上弦,四处逃跑,只求活命,无人抵抗。这时信时厉声喝道:‘你们这些无用之辈,敌人只是少数人马,何不围而杀之?失落了阵地会被安西耻笑的。杀啊!前进!’自己一马当先挥舞着长枪冲上前去,将冲过去的我方一个兵丁一枪刺倒,其势犹如闯入羊群的猛虎。敌兵们在他的带动下振奋了斗志,又想到后方的安西会来接应,逃跑的士兵也回过头来呐喊着加入了战斗。不料我方的前锋,又被赶了回来,路滑泥泞,站立不住滑倒就爬不起来。这时杉仓氏元瞪大眼睛高声喝道:‘已经夺得的营寨不能丢弃,顾名誉、知耻辱的跟我来!’拿起白色令旗插在腰间,策马前进。在黑夜里闪动着长刀,如风车在旋转。恰好信时与之相遇,在篝火的火光下厉目瞪着他说:‘你是氏元吧,好样的对手,不要逃脱!’说着挥枪刺了过来,当啷一声被挡了回去,接着又重新刺过来,一进一退,一上一下奋力搏斗。大将都如此奋战,士兵们也短兵相接,就没有散兵游动相互助战了。氏元和信时在单打独斗,信时一时性急,猛刺过来,氏元向左把枪尖拨开。信时‘啊!’地惊叫一声,往上看时,氏元把长刀的刀把向前一伸,刺入了信时头盔之内。头盔被刺落,赫赫有名的信时,要害处已受了重伤,手持长枪从马上滚落下来。杉仓的仆从闻声赶到,取了首级。”义实仔细听着匆忙的禀报,说:“氏元这一夜的军功值得嘉奖,但是谋略不足。景连突然变心攻打信时,不是没有缘故的,两雄不并立,信时和景连共同对我进攻,如不能速战速决,必然内部生变。这时氏元突然受安西的劝诱攻打信时,对我方无利,将有利于景连。那个安西怎样了?”这样一问,蜑崎十郎回答说:“那天夜晚,景连没为我军放一支箭,不知什么时候就退到了前原的营寨。”义实用扇子敲一下膝盖说:“这样景连的奸计就暴露了。在我们进攻泷田时,虽然还胜负难测,但是定包是天诛地灭,人所难容的逆贼。景连已经看到,他虽一时得势,但不能全始全终,定包终必灭亡。义实得其地后,信时就不再对安西有所帮助,他只是个逞匹夫之勇的蛮将,同他一起草率用兵,必败无疑。不如表面上与义实协力,让氏元攻打信时,景连乘虚而入,攻克平馆,合并朝夷郡归己所有,形成掎角之势。这个推断恐怕虽不中亦不远矣。”这话如指肝脾,分析得十分精辟。这时氏元又派人前来禀告:“信时已经被歼,残兵败将乱作一团,氏元没有紧紧追赶,立即整队回了东条。岂知景连早已从前原撤军,夺取了平馆城。麻吕的领地朝夷郡也都归他所有。狗收藏的骨头,被鹰叼去了,氏元徒劳而无功。如发兵讨伐,我愿做先锋,收回朝夷一郡自不待言,荡平景连的老巢方消吾恨。”为了说明此事,给孝吉和贞行等带来了书信。金碗和堀内至此对主君的英明才智甚感钦佩。不住劝义实,赶快讨伐景连。义实摇头道:“不,不能讨伐安西。我们消灭定包,不是为个人的荣利,而是救民之涂炭。所以做了长狭和平郡之主,至感幸甚,景连虽是枭雄,却与定包不同,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行动上还是靠近我们的。若恨他趁木曾介氏元攻打信时,便先下手得了平馆城,就发兵争地,为争蜗牛角上的一点小利,杀人害民,实非我所愿为。景连虽使奸计取得平馆,但他欲壑难填,待再来攻我时,再决雌雄。戍守国境,决不能起兵。你们都要深领此意。”这样恳切地训谕,不但孝吉和贞行,就连左右的近侍和蜑崎等都无不钦佩,一致称赞,古之圣贤也不过如此。于是义实亲手给氏元修书,于赞许的同时,训示告诫道:“切莫进攻安西,勿因欲取别人的东西,而忘却自己手中之物。谚语有云:‘贪婪的老鹰会把爪撕裂的。’除守城外,不得另有他图。”书毕,打发蜑崎十郎等回去了。
时值夏日,给人以寒意的水晶花早已开过,天气晴朗,没有大风的六月伏天也过了一半。安西景连派他的老臣芜户讷平带着二三件礼物来到泷田城说:“景连对义实消灭定包,在此开基立业表示祝贺,并愿互通友好。自前次晤面以来,便实深敬仰,唯对信时曾冒犯尊颜,十分非礼而甚感惭愧。使您有似晋文公过曹之憾。然而若无此事,岂能激励阁下兴此大业呢?不妨实言相告,结识之初即对您十分敬仰,只是一时故意慢待罢了。正因为如此,才略抒拙见,为您除掉了信时。善有善报,不意竟有附骥之功,得了平馆城。一国四郡分作两半,互不侵犯,互相协助,儿孙永世相传,岂非乐事?这些薄礼不成敬意,献上坐骑三匹,白布百尺。唯望永久修好,望祈笑纳为幸。”堀内和贞行将使者上述的口信转告义实。义实毫不动疑,让贞行和孝吉款待芜户讷平,并说:“我将接见来使,不可慢待!”贞行和孝吉都大为不悦地说:“主君是以贤者之心度小人之腹,焉能不受那老狐狸的骗?景连如果真是从善慕德的话,就不会设奸计,让您去寻求该国不产的鲤鱼,以借故杀之。现在又虚情假意地前来祝贺,送些薄礼,互通友好,这是他的防身之策。怎能还看不透他的奸计而款待来使呢?勿需与他会面。”听了悄悄的谏诤,义实莞然一笑说:“景连虽非真心来通好,但如今所见所闻并不那么可恨。我们若执拗地总念其旧恶,不与他来往,那就辜负了他的好意。如此固执下去,势必置我于不义,以不义虽能取胜,非义实之所愿。万不可再置疑。”经过这样反复进行说服,终于亲自接见了来使。讷平返回时,义实让金碗八郎一同赴安房郡,答以圭璧之礼,赠送了例行的礼物,并表示要长期往来,永不断交。景连大喜,厚待孝吉,并亲笔写了誓书送给义实。
自此安西领有安房和朝夷二郡,义实领有神余的旧领地,长狭与平郡二郡,互不侵犯,未生争端,世上相安无事。所以把杉仓氏元从东条调回来,才开始有了安堵之感。时值阴历七月初七之夜,这天夜晚,义实来到房前的走廊边,召集杉仓氏元、堀内贞行、金碗孝吉等有功之臣,点茶之礼过后〔从前里见的家规有点茶之礼,见之于《房总志料》〕,谈起往事,对这些功臣们说:“我幸得二郡,才有了栖身之处,不再受风霜之苦。近来事情繁多,没有答谢祈祷过的神灵,也没有犒赏功臣。说起氏元和贞行乃是先父托付的重臣,随我历尽艰辛,其忠义已无须再谈。但在白箸河边如不遇到金碗孝吉,岂能在此建立功业?另外若没有飞鸽传书,又何能使定包授首?你们都为我立了一等功勋。不然当初早就中了安西的奸计,岂不按军法问斩了吗?或许在军粮断竭挨饿的时候,已成了敌人的俘虏。只会有这两种结果。”宁静的夜晚益感清爽,夜露方浓,海阔天空地谈得甚为惬意。咏歌、赋诗,又畅谈了今晚是牛郎织女双星见面之期。义实说:“星宿有君臣上下之分,因而才有人的吉凶。我已向天明誓,在此城的八隅建立八幡宫,每年秋季进行祭祀。另外告知领内不得捕杀鸽子。当分长狭郡之半赏给金碗八郎孝吉,让他做东条城主。氏元和贞行各得赏银五千贯,要谨遵吾意。”这样诚恳地告谕后,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感谢状,亲手交给了孝吉。孝吉再三推辞,最后还是退还给义实,起身离开座席对义实说:“我先于辅佐主公的老臣再三得到恩赏,虽盛情难却,但我本无意于名利,只是想为旧主诛逆臣。托主君的威福,宿愿已偿,其他恩惠则不敢领受了。”义实笑着说:“名誉和利益你都不沾,功成身退,实是义士之志。虽说应该如此,而中国的张良,为旧主灭了秦楚之后,却接受了汉朝的封爵,被封为留侯。既有这样的先例可援,我虽无高祖之德,将军却恰似孤忠的张良。另外,若对有功之人不授赏,那谁还能以此来激励忠孝节义之士呢?就屈遵我意吧。”氏元和贞行也加以劝说,把感谢状递给了金碗八郎。金碗八郎不得已收下,读了一遍说:“如不接受而辞退,似乎有些固执己见,是不知礼遇。如果接受,则又是对故主的不忠。既接受而又不接受是我孝吉对时君和先主君尽忠的态度。”说罢,拔出明晃晃的刀来,把感谢状卷在刀上,对着小腹扑哧刺了进去。主仆三人大吃一惊,凑到身边,义实把他的胳膊慢慢抬起来,仔细看了看伤口,刀尖进去得很深,已不可挽救了。便对八郎说:“你如果这样就死,谁不说你是因为得了疯病而死的?就忍着痛苦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他似乎听到了义实的声音,眼睛向上看着,急促地喘着气说:“听说故主死于非命,我就想剖腹自杀,只因想杀死定包才活到今天。但是一个人难成大事,是时机也是缘分,有幸遇到了主君,虽只竭尽犬马之劳,如今却受到远过于微功的恩赏。似乎因为故主的死于非命,我才有此幸运,这是我不愿求生的原因之一。另外在落羽冈因误认作是定包而伤了国主的杣木朴平和无垢三,原是我的家仆。他们的武艺是我传授的,我虽不知情,但手下犯了如此大罪,其祸根在于孝吉。大罪由我铸成的负罪感,使我深感不安,这是不想求生的原因之二。昔日汉朝张良之心思虽不得知,我却羡慕与之同时的田横,为义而死以明其志。玷污了君臣偶然行乐之席,请恕我非礼之罪。”说着将膝盖一蜷,想把刀尖向右转动。义实惊叫道:“且慢!”贞行和氏元攥住他的手说:“这是命令,无论如何也不必如此匆忙地身赴黄泉,话还没有说完呢!”义实不住地叹息说:“孝吉之志我实不知,不料你会走这条路。更没想到奖赏的谢状竟促使了你的死。这是我一生的大错。八郎!在你将赴黄泉之际,义实为你饯行啦。木曾介,你赶快把那个老翁叫来!”氏元应声去走廊高声喊道:“上总的一作,赶快前来进见!”那人回答说:“听到了。”音声有点哽咽,一位六十多岁的庄客,眼睛噙着泪花,早就等在那里。他扎着绑腿,套着手罩,衣襟掖在腰间,右手拿着斗笠,左手拉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从林荫茂密的后院门后走过来。氏元招手说:“到这里来!”那人扶着走廊的台子,探进身子看着屋里说:“八郎将军!孝吉主公!我是从上总来的一作。这就是我女儿浓萩生的孩子,好不容易今天才找来,不成想你竟剖腹了。有什么话要说么?”忍着怨恨和眼泪,虽然不是身临戒备森严的关卡,但在贵人面前也有点惴惴不安。孝吉听说报名的是一作。把眼睛睁开,只是看了看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