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犬冢信乃戍孝,自从搬到姑父大冢蟆六家,每天在嫌忌中度日,和乡亲们也不能亲切交谈。只有那个贫民糠助,往日与自己很熟,姑母才允许和他来往。糠助秉性耿直,这个老人虽然不是信乃可谈心的对象,但由于他不虚伪,什么都是直出直入,信乃对这位木讷而近于仁的老人,也十分爱戴,所以路过其门一定进去问候,和从前一样地交往。
在这期间,糠助的老伴儿于去年秋天去世了。糠助长期患病,但由于家境贫寒,无力买药,信乃就给了他一两黄金,以供购药之资。然而他并未告诉蟆六和龟筱。原来信乃现在还有的这些积蓄是其父番作留下的。番作虽穷,死后却在其装甲胄的箱子底下还藏着十两黄金。他在遗书上写着:“其三分之一可用作我的埋葬费,其余悄悄带在腰间,以备汝或朋友急需之用。”想到连身后的事情父亲都考虑得这么周到,实在感恩不尽,他流着泪把金子藏在袖子里,没有告诉龟筱等人。当他们问到有无积蓄时,信乃拿出那三两金子说,此金可供做棺椁墓碑之用。另外在父亲五七忌辰的前夜,他又拿出一两交给姑母供做法筵的酒席费用。蟆六和龟筱对番作死后能有这些钱感到佩服。于是他们问他道:“还有吗?”他说:“就这些了!”或许如此吧,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问了。这七八年与姑父母住在一起,那块番作田只空有其名,自己丝毫也得不到。穿的是些旧衣服,虽然冻不着,饿不着,但得不到好吃好穿的。即使是这样,他也未动父亲遗留的钱财。然而糠助同自己家的狗与四郎曾共过患难,如不解救他的困难,就亏待了他。想到这里,便偷偷赠金,使糠助夫妇感激得涕泪交流,拜伏在地称赞他的信义。虽然买了药,但或许是前世报应,其妻却故去了,而且从今年七月起,糠助又得了瘟疫卧床不起。由于害怕瘟疫的传染,人们都不敢靠近他,可是信乃却悄悄去糠助家,给他煎药喂饭。有时自己没有工夫,就偷偷打发额藏去看护他。忽听龟筱告诉他,糠助已经病危,信乃慌忙赶去看望,见他已经邪热攻心,虽还神志清醒,但气息愈益衰弱。信乃跪着凑到枕边道:“您觉得怎样?糠助大伯,信乃来看您了。”糠助躺着仔细看了看,想起也起不来,很痛苦地咳嗽两声说:“犬冢东家,您来得正好,多年来蒙您照顾,未能报答就要永别了。我今年六十一岁,老伴儿先去世了,没有什么积蓄,也没家属,虽然似乎没有牵挂,但只有一件事使我难以瞑目。”说着觉得胸口堵塞,喘不上气来。信乃急忙给他温药,劝他喝下去。糠助润润嗓子接着说:“我所牵挂的从未对别人说的,就是我儿子的事情。我原是安房国洲崎附近的土著,以耕种和渔猎为生。长禄三年十月下旬,先妻生了个男孩叫玄吉。生下来很健壮,因他母亲产后身体恢复得很慢,孩子缺奶,所以在幼婴时就患了脾疳。我既要看护他妈妈的病,又得照看孩子,耕种和拉网都干不了,坐食山空,两年后便一贫如洗,欠了不少债,连妻子也死去了。年仅两岁的幼儿我怎么也养活不了。我求亲戚找朋友让人家给喂着,总算把他养活了,但骨瘦如柴,像小鬼似的。不给养育费人家是不给喂养的,万般无奈,便偶然生了恶念。洲崎浦是圣地,那里有役行者的石洞,严禁杀生。因此鱼类在此聚集,好似生活在没有人下过网的鱼塘。如偷偷撒网,一个晚上就很容易弄到几贯钱。于是我把孩子暂时寄放邻居家,趁着黑夜划船去禁区捞鲷。去的次数多了,被人发觉后就被捕,把我带到国主厅去。罪责难逃,我被定作冒犯罪,关押在狱。恰好那年秋天是国主里见将军的夫人五十子及其爱女伏姬三周年的忌辰,突然实行大赦,我被赦免了死刑。在被释放的那一天,也由于国主的慈悲,把寄放在村长那里的幼儿玄吉也归还给我。俗语说,添麻烦出于好意,我不得不抱着幼儿被驱逐出安房。过了上总前往行德,途中十分艰难,又不惯乞讨,我们父子饥饿劳累实在没有办法,心想,这是因逃脱不了捕捞役行者放生的鱼所应得的惩罚。与其饿死在途中曝尸,还不如父子一起投河。于是在一座不知名的桥上,跨过栏杆将要往下跳时,一个好似武家的信使从桥上过,急忙将我抱住。他拉着我坐下,恳切询问缘故。我为了忏悔也顾不得羞耻,就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那个人听了很可怜我,说:‘你原来并非恶人,我虽是镰仓将军〔指足利成氏〕家的卑职小吏,但是愿做点慈善事。因为我已年过四十,有过孩子但都没养活,因此多年来我们夫妻一心向神佛祈祷,同时发誓,凡是力所能及的,愿意解救别人的困苦。然而你却不同,有个儿子却养活不了,父子都想死。世上的人是多种多样的,那么就把这个孩子给我吧,我想办法养活他。’他给我指出一条活路,那时的感激心情是话语难以尽述的,好似在地狱里遇到了菩萨,就毫无异议一口答应了。我只是感激得擦眼泪,那个人又说:‘我是将军的信使,去安房拜会里见将军,不从那里回来也难带这个孩子。这里有我常住的旅店,可和店主人商量暂时把孩子放在那里,等我回镰仓告知妻子后,过几天再来接他。这个孩子看着很瘦弱,在武藏的神奈川,有治小儿五疳的妙药,吃了很有效验。既已是父子关系,能不好好养育他吗?今后你就放心吧。你若想到哪去,就赶紧去吧!’他说着,从怀中掏出小粒金子(1)两枚,给我做路费。同时把腰间带着充作午餐的饭盒也给了我。我也不便推辞,就收下了,再三给他谢恩后,我便把玄吉交给他。他轻轻抱起来,向原路走去了。我在后边看着,既高兴又难过。这就是我们父子的永别。当时因为惶急,也未得问其养父之名,我也没告诉他名字。这总算放下了恩爱的重担,便无限眷恋地从葛饰的行德海滨上船来到江户。在大冢有点熟人,就流落到这里,给一家农户做活。您就出生在这年冬天。次年这家从前的主人籾七去世。经媒人介绍,我做了其遗孀的入赘夫婿。虽然继承了家业,一升的瓢还是一升,成年被催租子,是连水都喝不上的穷百姓(2),被人侮蔑成无知的蠢货也不敢生气。每天早晨合掌礼拜,向役小角(3)谢罪已有十八年,每月的会日连咸沙丁鱼都不吃。多年吃素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玄吉健康成长,能成个有用的人。有关这个儿子的事情,我都没告诉去年死去的妻子。在临终时泄露出来告诉您,因为知道您是个非同一般讲信义的人。这样说比望风捕影还渺茫,上哪去找我的儿子呢?可以提供您点线索:镰仓的前管领〔指持氏、成氏〕不是番作东家的主君么?世上传说成氏朝臣和山内显定、扇谷定正二位管领不和,在镰仓待不下去,移居浒我城。后又从那里被赶出去,最近住在千叶城。因此吾子玄吉也许随其养父在下总的千叶。如果您去浒我拜见将军〔指成氏而言〕,顺便能打听到玄吉,就悄悄将他的亲生父亲告诉他。如不知道也就罢了。他若有一点耳闻,就一定会惦着我的。即使眼下我们父子见面恐怕也不认得了,但是他生下来右脸上有块痣,形状像朵牡丹花。另外他出生后的第七天夜间,为了祝贺,我钓来一条鲷,用菜刀剖开鱼腹,其中有颗珠子,似乎上边还有字,拿去给产妇看,是个信字。因此就和脐带一起装在他的护身囊中,里面写着:长禄三年十月二十日生,安房居民糠助之独子玄吉的胎毛脐带,及秘藏神赐之珠。这是他母亲亲手用平假名写的,虽然写得不好,但还能认得。如在他懂事之前没有失落,现在就还会有。这些是证据,不会弄错的。这些无聊之事,您听了也一定很难过。今天早晨舌头很硬,说不出这么多话来,可是见到您的面,便觉得心情很痛快,这也许类似灯之将灭其光倍增的缘故吧。您是前途有为的青年,定要奋勉发迹。”说着不住落泪。古之贤人有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糠助的这番话,远胜过以往。信乃把玄吉的痣和珠子之事与自己联系起来,很有感触地说:“大伯,我知道了。今天才知道您的身世,有错能改,多年来深信吃斋念佛的好处,是人所不及的。再说您的儿子和我有暗合之处,大概是前世的缘分吧。我感到他是我尚未见过面的哥哥。有机会到下总去,我打听一下那个旅店,即使问不出其养父姓名,证据样样清楚,也不会见不到他,您就不必挂念这些了,要勤吃药,晚间想再来看您。尽管我住在亲戚家,诸多不便,然而一旦答应的事情是决不会改变的。您就放宽心好了。”说完又种种安慰,糠助只是合掌拜谢。也许他因哀伤满腹,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很快已至黄昏,信乃点着提灯,又再劝一次药,就告别回家。
那天夜间,只对额藏讲了糠助临终的遗言,和玄吉的痣与珠子之事。额藏听了十分惊讶,小声说:“他一定是和我们有同样因果的人。我如果身能自主的话,现在就去找他,真想见见他。”说完就分手了。信乃想次日清晨早点起来再去看糠助。可是其近邻的庄客赶来说,糠助这天拂晓就去世了。信乃特别悲痛,一再劝说蟆六借给七百文永乐钱,那天夜间把棺材送至道场。过些日子出卖他家房物时,从中还了那七百文,其余的钱和微不足道的一点田地,赠给道场供作糠助夫妇今后长久的香火之费。这件事虽是蟆六出主意指挥其邻居们进行的,但实际上是信乃劝说蟆六的结果。不知谁说的,众人都知道此事,无人不说这个人若做了庄头就一定以慈善为怀,是黎民百姓能够活命的父母,赶快让他接任吧!
这且不提,却说管领家的浪人,有个叫网乾左母二郎的年轻人。不久前跟随扇谷修理大夫定正做扈从,花言巧语会奉承,曾一度得宠被重用,而净干坑害别人之事,被朋辈告发,揭露了他的不义,不久便被驱逐。其父母早已去世,尚未娶妻,为投靠其远房亲戚,便流浪到大冢乡。他购得糠助的旧宅,屈膝为安。这个左母二郎今年二十五岁,眉清目秀,面色洁白,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此人多才多艺,书法有大师的风度,草书也写得很好,不仅如此,在游艺方面,今样(4)的艳曲,小腰鼓和竖笛等都不外行。犬冢番作死后,乡里没有教书法的老师,左母二郎每日就以教孩子们练习书法为生。对女孩子就教给她们歌舞今样,无论城市或乡村,多喜欢这种轻浮的技艺。游艺比书法更受欢迎,前来学习的弟子日益增多。在歌舞弹唱中,这里的姑娘,那里的寡妇,也有来参加的。虽然网乾名声不大好,可是龟筱从小就喜好游艺这类玩艺儿,因此一有人提到左母二郎之事,她就向丈夫说情。所以尽管有人对他很气愤,但蟆六装作不知道,就没把网乾轰走。
这一年的年末,城主大石兵卫的阵代簸上蛇太夫去世。翌年五月蛇太夫的长子,簸上宫六接替其亡父职禄,成了新阵代。带着其属下军木五倍二、卒川庵八及众多年轻奴仆去各地视察,那天夜间住在庄头蟆六家。蟆六早准备下酒席献媚贿赂,敬酒劝杯,无不极尽其能事。正值庚申之夜,龟筱劝丈夫把网乾左母二郎找来,借着守庚申庚申之夜为了祭祀青面金刚,祈求平安无事而通宵不眠,谓之守庚申。举办歌舞的游乐。女孩子好显示自己的美貌,滨路也未能免俗。但龟筱却让她穿上华丽的罗衫,强拉着列席,让她斟酒或奏筑紫琴,而左母二郎唱他的那个艳曲助兴。在这种宴席上,滨路和素不相识的人交谈,甚至和网乾那样的人肩并肩地在宾客面前弹唱献丑,唯恐信乃看到不大高兴。她虽然心里感到很羞惭,但不能和父母争执。设法仅奏了一曲。阵代簸上宫六等,醉态毕露,眯缝着眼睛回顾滨路,粗声粗气地夸奖她弹奏的音调悦耳动听,把扇子合起来打着拍子,不觉口中馋涎欲滴,什么都忘了,高兴得哈哈大笑,怪腔怪调地唱了一曲:
今宵的款待,美酒尚未尽美,美膳也未能尽善。唯有令爱的一曲,玄而又玄,玄宾僧都听了也会堕落。妙而又妙,妙音天女合奏也要把拨子抛掉(5)。啊!真是少有的音乐,美妙的音乐呀!
滨路听了不但羞愧,而且十分生气,再也难以忍受,趁着欢笑喧嚣之际,悄悄退去。
且说左母二郎虽是管领家的浪人,宫六等并未去过镰仓任职,所以互不相识。网乾轻薄成性,在这种游乐席上,他是个恬不知耻的浪子,巧言令色善于阿谀奉承,又很会举杯劝酒。同时还不断显露一些秀句,哗众取宠。称宫六等是阁下、老爷,称蟆六是大人,称龟筱是夫人,对伺候的女婢唤作大姐,对男仆则都叫先生。不顾品德的胡乱称呼是轻薄儿的惯技。在所有的这类宴席上,都喜欢声色之徒,而把老实人看作是愚昧。这与纣王把比干看作是不肖,倏忽把混沌视为不开窍是一样的。因此,信乃这天夜晚,一个人待在房间,在灯下翻阅兵书,没有出席。而蟆六并不过问,这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对阵代一句也未透露信乃之事。
直到雄鸡报晓之际,才收拾起杯盘。蟆六又向宫六等致谢,劝用早饭,但客人们因宿酒还未醒,所以都未好好吃,说还要去别处视察,三个人便一起动身。蟆六赶忙跟在仆从之中送至村边。自此以后,龟筱每当待日待月(6)之际,便把网乾左母二郎找来,听他唱艳曲。左母二郎昼夜思念,一心想见到滨路,常避开别人耳目对她说些调情话,或通过中间人传递情书。滨路连看都不看,而对他辱骂。后来她看到网乾来,就躲开不和他见面。人的好坏决定于天性,而并非由于后天习尚。这个姑娘的心地不像其父母,行为是正派的,虽然她和信乃早已由父母许婚,信乃是尚未婚配的丈夫,互相都还没说过话,何况和一个轻薄的风流男子,若有什么伤风败俗之事,她认为就是女人的莫大耻辱。所以对母亲把那样的人拉进来很不高兴。因此在簸上宫六等前来住宿之夜,龟筱毫不通情理地让滨路去伺候,并让她同左母二郎共奏琴曲,为那么盛大的酒宴助兴,使她实感悔恨,并认为是极大的耻辱。但父母的脾气不听人劝,是不能违抗的,所以勉强演奏了一曲。滨路是这样的人,而其母龟筱之心却大不相同。龟筱这些天心中在想:“听说网乾左母二郎是镰仓武士的浪人,是很可爱的美男子。听他说在镰仓之日领取五百贯食禄,而且是近侍之首,很受将军宠信,因为出人头地而深受朋辈的妒忌。由于他们结伙不断进谗言毁谤,虽然他被暂时开差赐假,但并非出于将军的本意,因此最近有召回他之意。他在这里侨居,可以说是暂时的。现在这个人很落魄,若真像传闻所说的,不久将回到镰仓去,到那时想招在管领家得宠的人做女婿就难了。这时向他求亲,日后一定会得到荣华富贵。孩子不知父母的心,脑筋迟钝的滨路一心把信乃当作她的丈夫,迫不及待地想同他结婚。前几天已经看出苗头了,可惜,自己的女儿被这个不招人爱的侄儿一口咬住了,就像被水蛭咬住了一样,把它拉开就得见血。不然以后也是痛苦的。以此来推断,即使网乾只是现在对滨路有意,日后也无害。滨路如寄情于信乃,那就将来也使人不放心。抛开这种利害关系,找男人还是取左母二郎这样的美男子。他字写得好,游艺无所不通,乐曲绝妙,乃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信乃岂能和他相提并论。我们这样年岁大的,没有男人还胡思乱想呢,因此要想断绝滨路对信乃的情思,最好以网乾为诱饵。”于是便不顾世人的嘲笑和乡里们的愤恨,借事托故常把网乾找去。左母二郎则心想先不厌其烦地巴结其父母,然后再想办法把滨路弄到手。于是不管这天有什么紧要事情,只要龟筱找,一定随叫随到。在途中遇到蟆六时,即使在雨中也一定把木屐脱下来,虽不为斗米也要折腰。庄头夫妇喜欢他的献媚讨好,认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