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脏兮兮的赤足停驻在他眼前,他缓缓抬起头,看见他黑发覆面的母亲。她的头转动了两下,原本是后脑勺的位置转到了前面。她蹲下身,同百里决明面对面。时隔五百年,百里决明再次看见了阿兰那的欢喜法相——一张僵硬而悲哀的笑脸。
“灵儿……外面、危险,跟阿母……回家……”
心口轻轻疼了一下,他好像知道阿母为什么总用这副笑脸对着他了。她想要对他微笑,她怕他害怕。悲哀的是,那时他仍然恐惧得无以复加。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阿兰那的脸颊。
他唤了声:“阿母。”
百里小叽接着道:“原本的计划是待我恢复神智,姜若虚将你师尊挪出十八狱,想不到被你捷足先登。故而我们将计就计,启用了计划第二步,我从鬼国带出了喻连海,把他的头颅埋在喻府地下。喻连海现世,姜若虚就有理由重启地裂。你师尊才能进入鬼国,一步步走回西难陀。”
裴真低笑,“原来我一直被你监视,难怪座师如此用信于我。”
百里小叽道:“抱歉,我必须如此。”
“还有缺漏你没有解释,”裴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五十八年前你成功抵达西难陀深处,便知四阴童子并非进入西难陀的钥匙,你和无渡爷爷为何还要寻我,将我带到师尊身边?”
百里小叽注视着他,缓声道:“还记得我说的么?勇敢。”
裴真怔然半晌,静静落下泪来。
他明白了。
三百年前,小灵童会为了桑桑直面鬼母,逃出鬼国。三百年后,师尊也会为了谢寻微面对一切,谛听天音。
“超度阿兰那和灵儿的关键不在于我们,而在于你师尊自己,这是五十八年前我进入西难陀,天音给我的答案。”百里小叽的嗓音平静又清晰,“寻微,你是灵儿唯一的弟子。他养育你,照料你,庇护你。让他长大的不是我们,是你。让他学会承担的不是我们,是你。让他走到西难陀的不是我们,是你。你师尊并非战无不克,百战百胜,可他会为了你而天下无敌。他并非无惧无畏,所向披靡,可他一定会为了你而勇敢,奋不顾身。”
“可我骗了他……”裴真闭上眼,泪珠从脸颊滚落。
“你很像我兄长,想来你在抱尘山上八年,教导你的不止有灵儿,还有兄长。”百里小叽道。
他说得没错,裴真回忆那段时光,无渡爷爷教他经书六义,教他道法万象,教他琴棋书画,也教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天里大半时间,他都在无渡爷爷的小书楼和葡萄藤竹棚底下度过。春夏秋冬,不同颜色的叶子飘进他的书本。月亮升上树梢,师尊才背起昏昏欲睡的他,走在回药园子的青苔石阶上。
百里小叽轻声道:“那他一定会把最好的留给你。”
裴真记起来,无渡爷爷人生中最后一天,正值初冬,飞雪飘落纱窗。爷爷那日好转许多,不再因病痛而呻吟。他突然说想吃叫花鸡,师尊骑了马下山去买,留谢寻微一个人守在帐前。
“寻微,下雪了么?”炕上的无渡睁开朦朦的眼,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嗯!下得很大呢。”
“扶我出去看看吧。”
十二岁的谢寻微帮他穿上袄子,围上狐裘,披上大氅,架着他枯枝般的手臂,扶他一步步往院埕里挪。葡萄藤都枯了,竹棚冷冷清清。远山灰蒙蒙的,白皑皑的雪花掩埋世界,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葬礼。谢寻微将无渡扶进躺椅,在他膝上盖上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