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行宫,水月殿。
拓跋纮孑然站在殿中,抬首默默凝视着眼前观音菩萨座像,一动不动。
弯弯的细眉低低垂着,手中玉净瓶似琉璃般净透明澈,她的眼角唇边含笑,仿佛俯瞰众生,却又悲悯世人。
曾经在佛寺长大,日日暮鼓晨钟,那时小小的他也曾夜以继日的祈祷,倘若菩萨真会显灵,为何不曾照拂他那么一二?他早就不再是那个天真可怜的小小稚童,深知所有想要的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拼去抢去挣,而她,凭什么能死而复生?
他可不信一个座像当真有这本事,或许不是死而复生,而是她压根就没有死,再借着菩萨的名义故弄玄虚,好处么?显而易见,昙予那老尼姑被处置了,有“菩萨”庇佑,美名远扬,她现在不仅不用再去法堂做早晚课,寺里的执事们也不敢再为难她,自由许多不说,还有舆论优势,祈福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拓跋纮唇角微扬,当初她能为了勾搭上别人转头卖了他,如今审时借势,倒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也是因此,他才借口镇宅将这尊菩萨座像挪了过来。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他缓缓绕着佛像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了那净透明澈的玉净瓶上,当时他是亲眼见着这小小的玉瓶溢出的水滴滴在她身上的,要是有问题,这玄机定然跟这瓶子脱不了干系。
可是自外观上看,玉净瓶没有任何瑕疵,瓶身线条流畅,洁白光滑,因得是塑像,瓶身并不能被取下来,几乎没有任何动手脚的地方,因为为了防止瓶身藏污纳垢,这玉净瓶并非是个密封的容器,在它的底部,是有一个指头般粗的小孔的,供日常清洁,若是事先在这里面装上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随时会漏掉,而且也不可能缓慢的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
她怎么做到的?
拓跋纮茕茕孑立,昂首深思,却无可解,他的轮廓分明,眉峰棱角清晰,平日里像离群的孤狼,看着颇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凌厉,可此时昏黄的宫灯打在他的额角眉梢,整个人竟添了几许难得的柔和。
躲在琼花树丛后的冯品柔一时胆子大了起来,嫌弃花树碍眼,悄悄挪了挪位置,方便找个最佳观赏位置,不料却踩到了一截枯枝,发出“咔嚓”一声。
拓跋纮目光如隼,倏地看向花丛,“来人。”
“别!纮哥哥,是我。”冯品柔缩了缩脖子,赶紧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有些委屈巴巴又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一见是她,拓跋纮脸色稍霁,但很快又沉了下来,长腿几步跨出了殿门,立在檐下,“半夜三更的,你不在邺城,为何会在此处?皇后跟郡公可曾知晓?”
冯品柔垂首,小声支吾道:“姑姑。。。。。。跟爹爹,我给他们留了口信,应该。。。。。。应该有看见吧,不过。。。。。。那信纸薄薄的,若是被风吹走了没看见。。。。。。也是有可能的。”
听她这口气,拓跋纮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会信她当真留了什么口信才怪,他侧首就唤人,“来人。”
“纮哥哥,别!”冯品柔赶紧跳了起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半是撒娇半是威胁,“人家好不容易才来了行宫,你也知道是半夜三更的,难道你就准备这样把我打包送回邺城去?”
拓跋纮垂眸,目光落在她紧紧攀着的手臂上面,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凉薄,“不然呢?”
不然呢?
听得这淡淡的一句,冯品柔心都碎了,她辛辛苦苦,不惜装成太子的婢女才得以混进行宫,这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就为了见他一面,谁知道他问都不问一句竟然就这么要赶她回去?
她越想越憋气,嘴巴委委屈屈都快抿上天了,看他目光凉凉落在手臂上,想到他向来不喜人亲近,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缓缓松了开,“纮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就是。。。。。。就是。。。。。。”
她再口无遮拦,也毕竟是个女孩子,真话说不出口,她飞快地想着借口,“秋猎在即,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善骑射,若是不提前来熟悉一下场地,到时候又要输了,我可不想再让姗卓她们笑话我了!”
说罢,双手叉腰跺了跺脚,一副不甘心的模样。
北魏尚武,无论男女均是个中好手,楼姗卓是百威将军的独女,骑射在邺城的贵女圈里数一数二,冯品柔处处要强,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大出风头的围猎自然也不例外,两人明里暗里的较劲,不睦已久。
拓跋纮对这些女儿家的争斗并没有兴趣,闻言忍不住抚额,“就为了这?行宫现在到处都在修整,吃不好睡不好的,你住得惯?”
听他口气松了下来,冯品柔开心得不行,差点没脱口而出‘只要有你在,再苦再累我都能坚持下来’,可是想到这话有些不太合适,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都住得惯,我为什么住不惯?”
听得这话,拓跋纮睇了眼小姑娘,冯氏四世三公,冯品柔又是这一代郡公的独女,打小金尊玉贵的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说她的小日子比起公主也不差什么,而他虽是皇子,却打小在佛寺长大,后来行军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什么地方没有睡过吃过,可以说他现在的地位,都是累累白骨堆砌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