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始皇在一天之内更换了五处宫苑,还是无法安睡。他听从那个二三百岁的方士所言,将宫内所有的窗户都用黑布遮起,不透一丝阳光。这样做的目的是求得一种隐秘的效果,以便等待神仙降临。方士言之凿凿,说如果陛下与宫内凡俗之物混在一起,神仙会厌恶的,这种厌恶将使其远远地躲开。始皇虽有些将信将疑,但暂且还是依照他的话去做了。他一开始还以为方士既然足有二三百岁了,本身也就是一个仙人了,谁知有一次刚刚流露这样的意思,方士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也!吾等本行走于求仙之途,只是长寿而已,何敢轻言长生?说白了,不过是多活了几年而已,离真正的神仙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始皇听了此番言语更是钦佩,于是不再犹豫,一切都按他的指点细细做起来。
由于连夜失眠,始皇只觉得脚下无根,走路踉跄,两眼视物迷迷茫茫。最初他还以为这是接近了神仙境界,后来因为不止一次眼前发黑,这才觉得不妙。御医来到,号过脉后又看舌苔,连连呼叫陛下,眼里泪花闪烁。御医开下的都是滋补镇静之药,说陛下万不可再吞服丹丸了。就此,那些花花绿绿的丸子也只好暂时搁置起来,可惟有百岁方士的晤谈让他从心里受用。他心里最牵挂的还有徐福,不知这个人准备得如何、能否尽快出海?他预感到徐福这一趟东海之行,极不同于五年前的那些方士,他有理由期待那个重要的回音。
在这些日子里他还要关心一下自己陵墓的修造情况。这在过去是一件带来极大快乐的事情,可是自从迈入四十六七岁之后,仿佛一切都变化了。他以前从未怀疑过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今天也不会否定;只是他越来越不愿意想象那样一个世界了。与前几代秦王不同的是,他在即位的第二年就开始了自己陵墓的修造,这是一个极为漫长浩大的工程,直到几十年过去,一切仿佛还看不到收尾。原来的计划不断得到修正,从巨大的墓室到陪葬品安放,从地宫主体到周边设施,都一再地突破原有的规模。这当然是一个逐步扩展的过程。因为无论如何,地下的一切还是比地上的要少得多,简直是不值一提。但如果悉数复制地上的宫苑,也显然是不可能的;更有众多的宫妃和随从,也不会一一跟他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里必将是一个黑暗的天地,这正是他一想到就不快、甚至是越来越恐惧的原因。为此他专门叮嘱地宫执掌者:要设置一种永不枯竭的长明灯,要以人鱼膏为灯油,以水银为江海。为防止有人进入地宫,他特别让他们设计多处暗藏的机关,任何大胆之徒一旦走近半步就会立刻射杀。他心里明白,自己迈入那个世界的同时,必有宫女妃子、甚至是一大批臣僚跟随。对后者来说,他们当中的大部分是不会高兴的。可是这也由不得他们了。
不断有陵墓进展情况的禀报。这是他极为厌恶的信息。这等于在向他发出一种可怕的催促。后来他索性将禀报者一次次拒于门外。执掌陵墓大事的大臣吓坏了,他们害怕造成失职,会引来杀身之祸。不得已,在其一再恳求之下,始皇只好将亲自审定过目的权力交给了中车府令赵高。赵高欣然领命,从此这一烦人至深却又难以推诿的重大事项总算有了着落。那个世界的事情尽管重要之极,还是让别人可着劲儿折腾去吧,朕真正关心、感到最为迫切的,还是眼前的这个世界。比如说徐福船队的远行,就时刻挂在朕的身上。
也就在这样的时刻,突然发生了一件不祥的怪事:那个常常与之晤谈的百岁老方士失踪了。这怎么可能呢?如果这个方士不是逃匿而是死于宫廷暗杀,他心里倒还安定一些。问题是那个家伙真的是逃匿了!因为事后有城门将士报告:一个银须飘飘的老者出城去了,理由是要回东海那里取些东西。这种不辞而别显然凶多吉少,结论只能是背弃,或更大的诈术和阴谋之类。他为此深深地不安起来。他心里明白,宫中对方士异术一类事情烦言甚多,只不过极少有敢于当面陈言者罢了。如果这个百岁老方士逃走的消息一旦传开,必会是十分令人尴尬的事情。
一连多天,懊恼让他不知如何解脱。与此同时,关于儒生方士的更离奇的传闻又沸沸扬扬了。
2
他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又回到了脑海:那个鲜花盛开的城郭中突然奔涌着一群什么……这些东西渐渐近了,他才看出是一群老鼠,它们长得十分肥胖,就像一头头乳猪,皮毛黑得发蓝,蓝得发紫。眼见得这群硕鼠淹没了整个鲜花之城。一阵咔嚓咔嚓声之后,遍地鲜花没了,繁华的城郭之内什么都没了。他觉得此梦正向他昭示什么,让他很长时间咀嚼这个梦境,展开了无限的想象。他觉得自己平生最恨的,就是极想尽快去做而又不能为之的麻烦;他从来都是意到手到,手到事毕。可是这一次他却向自己的另一种欲望妥协了——就因为徐福他们一伙,因为那些方士所肩负的采药使命,而不得不遏制自己。他一直在想那个逃离的百岁方士,这时毫不怀疑这个老家伙就隐匿在这座城市。他们在这样敏感的时刻聚集一起,意欲何为?
有一次在梁山宫,始皇凭高览胜,突然看到山下正行驶着一个庞大的车队,好不威赫。稍稍震惊之余,他问了问,这才知道是丞相李斯出行。他当即表达了心里的不快。谁知不久就有人将他的话报告给了李斯。整个事件也许不大,却足以给他警醒。由于一时难以找到那个向丞相通风报信的家伙,一怒之下,他就将那天梁山宫中跟随左右的一群人全部处死了。
中车府令赵高说得好:“陛下之威无所不在,陛下之信无所不在,陛下之法无所不在,陛下之力无所不在。”
那些得到宠幸的妃子攀附、取宠,有时也不免撒娇。始皇用食指点点她们的脑门,她们就恐惧地微笑。她们说陛下的手指就像宝剑一样锐利。他认为女人有着奇怪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有时真想在她们面前诉说心中的委屈、各种各样的欲望,甚至是一些微小曲折的想法。他呼吸着她们的芬芳,倾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与她们一起等待雄鸡鸣唱。
她们说:“陛下啊,您的雨露普降全国;您是甘泉,永不干涸。您的恩泽就像咸阳城南那个有名的温泉一样,汩汩流动,而且冒着热气。”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不过当他的脸转向铜镜时,就立刻发现了无光的肌肤、起皱的面皮。他似乎听到了她们隐而不宣的一句话:你没有征服的东西还有日月辰光,你挡不住时光的脚步,它将把你缓缓地磨碎、磨成粉末,磨得什么也剩不下。狡猾的妃子只是这样想,未敢讲出来。如果讲出来,愚蠢的陛下也许会把所有表示时光的东西——比如滴漏日晷什么的,全部砸成屑末。可是尽管如此,最后化为屑末的只会是他自己,而不是时光本身。时光是无形的、无孔不入的、无时不在的,时光是真正伟大的。它甚至比太阳海洋月亮星斗,比这一切都更加伟大。它的伟大是因为它没有形状,也没有规模,它只是一个无限。
她们知道自己仅仅是时光老人派来的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尘埃,这会儿轻轻地撒在一位皇帝身上,遮盖他青春的光泽。她们不像皇帝一样害怕时光。她们兴高采烈,从容优裕。
始皇有一次忍不住对丞相李斯谈起了那个梦境,李斯沉默了一会儿说:“昼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足为奇。陛下很可能听了那些儒生吟唱《硕鼠》那首民歌,这才浮想联翩,演化出这个梦境来。”
始皇不语。那些儒生们唱起歌来摇头晃脑,那些齐国稷下学宫的谬种也混迹在咸阳城里。他知道这都是不祥的种子。那些门客儒生方士们谈论起治国之道、带兵之方,研磨起什么“万民安乐之法”,真是令人愤怒。
他与李斯在宫内长廊里散步。对于这个丞相,他可从来没忘对方的出身:一个写过简刻过书的人,装了一肚子墨水,有韬略,有各种各样的念头。令始皇不安的是,李斯的念头常常要取代自己的念头。不过他实在需要有这样的一个人陪伴左右。有时他真的不知道,对付此人应该用卢鹿剑,还是应该用一杯甜酒?不过有一点他是记得的,那就是决不让李斯接近女色。他知道,清苦而严谨的生活极有助于规范一个人的思想。一旦李斯怀中也搂抱起那些润滑的肌肤、香喷喷的脂粉,这就好比在他思想的部件上擦了润滑油一般,那副脑瓜就会愈加活络,说不定还会谋反、篡位呢!
他们走在一起时,始皇的眼睛闪来闪去,就在思虑这样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想起了一句缠绕自己的老话,不禁脱口而出:“丞相,你看这世上最难征服的东西是什么?”
李斯“嗯嗯”两声,没有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太难以回答了。他想啊想啊,想个不停,后来说:“陛下,臣想起来了,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是啦,是啦。我想来想去,觉得最难征服的,还是人脑壳里的东西……”
“唔?”
“是这样,世间颇有些乖张怪戾之人,比如博士淳于越他们,比如那些儒生方士们。他们的脑子日夜不停,各种念头都在里面旋转;但他们只是不说,危险就在这里。”
始皇看着李斯,目光阴阴的。
“我在想,这才是最难以征服的。脑瓜里的东西愿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滋生一万条奇怪的想法,任何人都无法约束它们。陛下不能够让它们像大将王贲带领的兵士一样,令行禁止。这就是臣所能告诉陛下的忠言。”
始皇点点头:“那个老方士逃去之后,你听到过什么议论没有?”
“臣,臣不敢说……”
“照实说来。”
李斯抬起头:“那好吧。咸阳城里的方士儒生们借这个事件摇唇鼓舌,说什么陛下是一个德行低劣的人,这辈子都别想靠近神仙一步,无论怎么着急都没有用;那个半仙之人正因为失望了,这才愤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