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太道:「现时的形势,叫『狭路相逢勇者胜』,退不得,退就是绝路。最恶劣的情况,是重演圣神皇帝和高宗当年的情况,李显给控制在毒婆娘手里,我们连和李显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龙鹰骇然道:「这么恶劣?」符太道:「现在绝非忍辱负重的时候,『退此一步,则无死所』。斗阴谋、玩政治,我们怎可能是宗楚客这头老狐狸对手?我们唯一优势,是晓得『真命天子』为谁,故此,唯一办法,是延续『天网不漏』的精神,爱干甚么干甚么,于绝境寻出口,操他们的十八代祖宗。」龙鹰动容道:「果然有点道理。」符太道:「你道老子没备而来吗?早清楚老宗不容你踏入大明宫半步,老宗不敢明目张胆的来拦你,于是煽动韦捷蠢儿出手。想想吧!老宗连皇上想见的人亦要来个先斩后奏,可知张狂至何等程度。这个下马威是必须的,对方纵然想大事化小,我们仍不会放过,就拿我们的驸马爷开第一刀,杀一儆百,乘势将主事权拿回来。韦婆娘和宗楚客太过份哩!」龙鹰怀疑道:「皇上竟有这个胆识?‘」符太道:「政变时风头火势,大家一塌糊涂,惊魂甫定后,发觉李重俊和李多祚攻打大明宫的当儿,竟另有乱兵分别攻打大相府和兴庆宫,不生疑的是笨蛋。可是,宗楚客和他的爪牙,当时全埋伏在太极宫内,于叛军和宇文破的飞骑御卫激战时,绕背痛击,加上李多祚遇刺身亡,令叛军实时崩溃,四散逃亡,所以宗楚客可推得一乾二净,这两笔胡涂帐难算在他身上。」龙鹰道:「竟没人想到是田上渊干的?」符太哂道:「想到又如何?敢质疑吗?兵权尽入韦族和宗楚客之手,际此沸沸扬扬、捜索叛兵的一刻,谁不识相,谁遭殃。李旦是好例子,给软禁起来,我们的『真命天子』和他几个兄弟,给流放外地,一天没接皇令,不准返京。」龙鹰问道:「韦婆娘对武三思之死,有何反应?」符太道:「她于叛兵攻打大明宫前一刻钟,得宗楚客遣人通知,韦婆娘即知会宇文破,自己则撤往防守力强的麟德殿,和李显在一起。她当时对大相府将受袭,该不知情。」道:「武三思遇害,她肯定舍不得,但更清楚的,是武氏子弟和韦氏子弟水火不相容。兼之她一直渴求而未得的事,在不足一个月内纷纷成真,韦氏子弟进占各大军职,老宗反显示出没丝毫野心的模样,拿去了表面看来吃力不讨好的闲职,韦婆娘对他感激也来不及,怎会将武三思的帐算到老宗头上去?」龙鹰叹道:「老宗非常厉害。」符太道:「最精采处,是老田亦被他利用了。这须分几方面来说。」稍顿,续道:「首先,你道武三思这般好吃吗?到西京后,不停招兵买马,罗致各方惟利是图、追求财势的好手,令田上渊胜也是惨胜,伤亡极重。依我看,老田在收拾武三思后,原定顺便攻入长公主府去杀太平,但攻打大相府的严重伤亡,令他无以为继,不得不撤走。」龙鹰苦笑道:「可是老田的实力,仍远在我们估计之上。」符太笑道:「以后不用瞎猜,老田的实力,已然见底。」马车驶上进大明宫的斜道。
符太接下去道:「其次,是我们状告老田,发挥作用,使宗楚客对老田动了提防之心。大相府血案一事仍在调查中,是叛兵干的呢?还是另有其人?悉随老宗心意。若老田不听教听话,可随时掉转枪头对付老田。」龙鹰点头道:「理该如此。不过,两人乃唇亡齿寒的关系,老宗一天未登皇座,他们的关系仍不动摇。」符太道:「李显此人非常古怪,儿子叛他,一点不感伤心,但武三思遇害,比当年在洛阳亡儿丧女更激动,至少有一整天不肯吃东西。哈!他奶奶的!老宗今次是剌中李显痛处,令他振作起来,想找出真相,为武三思报仇,并痛恨所有欲隐瞒真相的人。」龙鹰摇头道:「你想歪了一点点。李显固然和武三思情谊极深,仍未至于为武三思与韦婆娘对着干。」予符太时间咀嚼他的话后,接下去道:「观之以往,每逢有关他自身的事,如寻欢作乐,或他的皇座和江山,他变得颇有主张,不时逆韦婆娘之意。」符太颔首同意。
当年受汤公公影响,册封李重俊为太子,便是不顾韦后和安乐的大力反对。高小子能坐上大宫监之位,变为「高大」,肇因于此。
昏庸无能者,最害怕的,恰是失去可继续昏庸下去的权位。
龙鹰道:「武三思忽然横死,于李显有切肤之痛,谁敢担保他会否有一天步武三思的后尘?」符太道:「你比我了解他。」龙鹰道:「你是不愿意去了解,没那个闲情,我却不得不去想。现时我们的成败,就看他能否拿出对抗恶妻的勇气来。」符太道:「若他拿不出勇气,我们立作鸟兽散,因必死无疑。现时老宗、老田的势力笼天罩地,大明宫成唯一净土,因有宇文破及飞骑御卫顶着,如宇文破给撤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龙鹰沉声道:「宗楚客不但害田上渊,还害韦婆娘。」符太皱眉道:「韦氏子弟似占尽利益,如何反遭老宗所害?」龙鹰道:「此为老宗一石四鸟的奸谋,事后看,厉害至令人难以相信。」符太讶道:「一石四鸟?」
龙鹰道:「老宗机关算尽,既化解了郭大帅的状告,又藉武三思之事反制田上渊。另一方面,是将韦氏子弟捧上神台,变成另一个武氏子弟集团,亦像以前般,把韦氏子弟推上与支持唐统者对立的位置。在这样的形势下,韦婆娘将别无选择,唯一可走的路,就是圣神皇帝的旧路。」符太动容道:「对!」
龙鹰道:「于李显来说,韦氏子弟和武氏子弟,有一根本性的大差异,就是武氏子弟乃他最崇拜亲娘的族人,与他的儿女结为姻亲,故视武三思为兄弟、朋友。韦氏子弟嘛!只会令他感到皇权受威胁,刚才韦捷毁圣谕一事,将是皇上与韦氏族人决裂的分水岭,我们的目标,就是可保着李显的命多久,保他娘的多久。」马车驶进麟德殿去。
「砰!」
御书房内,李显涨红龙颜,一掌拍在桌面,勃然大怒道:「好胆!」损毁了的圣谕,置于他眼下桌面,由小方呈上。
上官婉儿坐在李显左后侧的位置,秀发插着一朵素白的纸花,秀眸红肿,衣服和平常没大分别,却明显没有任何佩饰,去掉珠光宝气,一副为武一1一思守丧的模样,充满「未亡人」的意味。
龙鹰不由追忆着洛阳当年在梁王府与突厥公主凝艳率领外族武士团比武的情景,上官婉儿半个主人家似的,八面玲珑的为武三思招呼宾客。
对她与武三思的关系,龙鹰一直拒绝深思,蓄意的忽略,可是在这一刻,不由他不去想两人的秘密关系。
武三思在世时,龙鹰对其自私自利、颠倒黑白、卑鄙无耻深恶痛绝,却从来没讨厌他,因这奸鬼在讨人欢心上,确有一手。
武奸鬼如何发展出与上官婉儿的关系,他们两人方晓得,知的是到武三思遇害前,两人仍在互相扶持。故此上官婉儿为龙鹰隐瞒,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等同在某一程度上,背叛武三思。
大变来得突然,上官婉儿怕到此刻仍未能接受。
龙鹰以前的警告,遥远而不切实际,然而武三思的横死,令一切真实起来,如李显遭害,上官婉儿的生死,将落入韦后手上,没人可维护她。
一切都不同了。
武三思的遇害,改变了朝廷宫廷的形势,首当其冲的,正是上官婉儿,然后方轮到李显。她和龙鹰间再没有背叛武三思的心障,但对韦后重走女帝旧路的恐惧,却大幅增加,还添了宗楚客此一不测因素。
事情将她推到龙鹰的一边。
在座的李显、上官婉儿、宇文朔、符太、高力士几个龙鹰熟悉的人,均有些儿异于往常。小方他并不清楚,因今天才认识他,不过这个小太监已在他眼前显露光芒,令韦捷毁谕的手段固是精采绝伦,刚涕泣着呈上被毁掉手谕的神情,更令人叫绝,不愧高力士的得意爱将。宫廷斗争,需要的正是这种「人才」。
变化最大的,还数李显。
被乳臭未干的韦捷毁谕,触犯了他深切的恐惧,目睹被毁圣谕前的一刻,压力是无形的,看到后,恐惧成为了现实的一部分。
李显最害怕的是甚么?
就是再一次被人从皇座拉下来,因已曾发生过一次,当时的彷徨凄凉,他该永忘不掉。上趟是女帝出手,今趟是谁?
不同武氏子弟,对韦后的族人,李显没有那种感情。武三思之死,敲响他帝位的丧钟。
如龙鹰以前的观察,李显终逐渐一己的主意,对恶妻再非那么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因牵涉到的,乃李显本身的荣辱,江山的得和失。
高力士慌忙来到李显背后,搓揉他的龙背,低声劝道:「皇上身体要紧,万勿动气。」李显此一刻还气吞牛斗,下一刻已颓然不振,有气无力的道:「朕要斩了他!」龙鹰等面面相觑,这副撑多一阵子都不成的气魄,如何顶得住韦后和宗楚客?李显该是想到恶妻,知韦婆娘绝不容他杀韦捷。或许,更大的问题是女儿的丈夫,杀他怎向女儿交代?然而「秉公办理」下,不杀韦捷如何彰显皇权?
高力士俯首在李显耳边说了句话。
李显此时才发觉小方仍跪在龙桌前,等他发落,道:「退!」小方谢主隆恩后,退出御书房外。
上官婉儿轻声道:「范当家江湖经验丰富,又得郭大帅推许为当世智士,难得的是对皇上忠心耿耿,为逐外敌奋不顾身,扮龙鹰立下奇功。皇上何不请范当家献计,可如何振兴皇权?」这番话由李显自己的心腹,温柔婉转的说出来,际此皇权风雨飘摇的时刻,句句打进李显心坎内。
果然李显双目重现生机,往独坐另一边的龙鹰瞧去。
龙鹰起立,跪倒龙驾之前,语调铿锵的道:「皇上一句说话,轻舟肝脑涂地,誓为皇上效死命!」李显嘴唇颤震,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