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昌伸手,带着殷诵坐到田埂上。他望向前方田地里辛苦劳作的百姓。劳作中的人们时不时直起腰板,稍稍松缓身上的酸疼。当他们看见西伯侯时,都会朝这位长者招招手,打招呼。
姬昌乐见这般百姓和乐、安居乐业的景象。
西伯侯抬手回应远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的招手问候。
姬昌低头,对殷诵慈祥地解释道:“朝廷每年制定的粮价确实随年景,年年不同价。但是勤劳的人总能够收到更多的粮食。多一些粮食,总比少一些粮食,多出一份保障。”
殷诵仰头望着老者,听对方的缓声慢谈。殷诵唇角微微翘起。
姬昌拿羑里举例:“天道酬勤。羑里近两年家家户户的收成比过去多出了两成。但是粮官去年制定的粮价只降了一成。多出来的一成,便是他们勤劳一年的报酬。”
殷诵嘴角的笑意更加愉悦了:“可是,别的地方没有这样的收成呀。”
“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羑里这个标杆在,周边地区粮食收购的价位会不会只下降半成,甚至更少?那样的话,每年穷死、饿死的百姓不就少了很多吗?”殷诵作为卷王,可太了解“卷”字奥义了。从来都是卷者生,被卷者死。生杀大权掌控在上位者手中时,尤其如此。
姬昌嘴角的笑意猛然消失。
殷诵眨巴大眼睛,求知若渴地望着姬昌。他诚心赞叹起来:“我听说西岐的景象与别的地方都不一样,百姓勤劳耕种,家家丰衣足食,户户粮仓填满。”
这“赞叹”声,听在姬昌的耳里,是何其的讽刺?姬昌两边腮帮上垂老的肌肉微微颤抖,从来都是挺直的腰板忽然佝偻了下去。
老者苦涩出声问道:“天下间饿死的百姓,竟然有我西岐一份罪过吗?”
殷诵看到姬昌这副颓然的模样,不禁摇头叹息。他不解:“您明明知道这件事与西岐无关,与羑里无关。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真相,为自己辩解呢?”
姬昌笑得比哭还难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臣下,不可言语君王的过错。君王不会有错,错的只会是下面的臣子。是我们没有尽到辅佐的职责。”
殷诵歪头,不能理解姬昌这番话。他还是喜欢语文课本上,陈胜喊出的口号,多爽气!
无奈啊,殷诵自己就是王侯子弟。他日若是活不下去,他想搞起义,都没法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个口号煽动人心,忽悠人上船。
殷诵手臂抵在膝盖上,双手捧起白嫩水灵的小脸蛋。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西伯侯:“这么说,西岐一定不会背叛大商,学南都鄂氏造反啦?”
姬昌轻轻吸气,猛然从稚子言语间制造出来的难堪中抽出神。老者陡然明白这原来是一个“圈套”。
西伯侯苦笑连连:“王孙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为的就是这句话?”
姬昌微微摇头,叹息:“你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这样的问题不应该从你口中出来的。”这么小的孩子,正应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不应该有这样的忧思与愁惑。
西伯侯不禁想起了家中的次子和四子。这两个儿子是他众多儿子中最精彩的两个。姬昌心里清楚,西岐的未来,必然落在这两个儿子的肩头。
姬昌不禁遥想次子姬发、四子姬旦如王孙这般年纪时,是个什么模样。他的这两个儿子自幼聪慧,这么点大的时候,已经懂得很多大人都不懂的道理。
但是无论姬发还是姬旦,都不会像朝歌的王孙,锥子一样尖锐。他的两个儿子自幼就非常懂事,十分的谨慎和沉稳,知道什么当出口,什么是不能的。
姬昌神情有些恍惚,忽然听到殷诵说道:“若是西岐也叛了,我怕是活不到那般年岁了。此时不思考,以后就没机会了。”
殷诵想起姜子牙说的“你的父辈都是短命之相”。如果大商真被灭了,他们这些王族子弟大部分都会被清算,只能留下一丁点用于彰显新朝风度的人活着。
虽然姜子牙说他能活到六十岁,但是他的父亲呢?殷诵小宝宝可以不管别人,但是不能不担心父亲啊。
殷诵的话让姬昌无比心酸。老者感慨万千,对稚童保证道:“老臣不会叛商,西岐不会叛商。”
“可是你有一百个儿子呢。他们跟你一样想法吗?”殷诵步步紧逼,不肯也不敢放过面前的长者。
姬昌笃定地回道,恨不得赌咒发誓:“老臣可以保证,老臣的儿子同老臣的心意一样,对大商忠心不二。”
殷诵眨眨眼,心想西岐竟然这么效忠大商!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殷诵十分怀疑姬昌在忽悠他。他年龄小,读的书不够多,眼界还没有开拓,还不能分辨出来华山掌门老岳这样的老六。
殷诵姑且信了姬昌的话。他不禁有些失望,觉得姬昌不是圣人。
姬昌若是圣人,他就应该为天下百姓毅然举起反商的旗帜,而不是沽名钓誉为了一个“忠臣”的名头,在羑里吃菜咽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姬昌堂堂伯爵侯爷,竟然迂腐至此,真是太让殷诵失望了。
殷诵一边对姬昌是一个假圣人失望,另一边为姬昌是一个假圣人而庆幸。没法子,谁让他姓殷呢。他天然是愚忠的获益者。
但愿西岐百子都像姬昌说的那样,跟他一样忠心吧。
殷诵拍拍屁股,在田埂上一蹦一跳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