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恰逢夏至,暑气腾地起,夏蝉闲卧枝。
昨夜王府归来,钻进书房,把给果儿的信悄悄地写好,本想再给姜初照写一封,但蘸墨许久,仍旧不知如何落笔。
于是放弃。
用过早膳,捏着软乎乎的肚皮惆怅地问果儿:“哀家时常觉得自己胸无点墨,每每提笔想写点儿东西,脑子里就一团浆糊。有个词叫‘倚马千言’,哀家觉得自己这样的便是长年累月住在马棚,也写不出几句话来。太后悔少时没有用功读书了,但凡是稍微用点儿心,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没文化。”
许是我这语气太过痛心疾首,果儿思忖了片刻便举手提议:“太后还记得卢美人吗,一开始她作诗还不太好,后来天天跟着宁嫔去藏书阁看书,整个人就进步很快。太后白日里清闲,不如去藏书阁看看书呢?”
提议是个好提议,只是我都要走了,还如何天天去呢。
不过想到自己入宫以来还没去过藏书阁,便决定去那儿转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但进去后我就后悔了。
面对一排排一列列顶天立地遮挡良好的书架,和书架之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我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不是书海遨游,书山攀登,而是墨书巷某篇经典的主打故事中,男女主两个人青天白日,在藏书馆里假意看书,实则行生命交流之事,而不远处还有别的读书人,一不小心就能走过来发现这边的旖旎春景。
那个场面单是想想就觉得烫脸呢。
“太后怎么脸红了,果儿觉得这儿还挺凉快的哎。”果儿看着我,掏出折扇来给我扇了扇风。
我尴尬地摆了摆手,很怕自己这张嘴口无遮拦,给小丫头当场普及墨书巷里这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精妙桥段,于是赶紧拎起裙子往深处走,好让这小可爱免于被我荼毒:“哀家随意转转,你不必跟着。”
皇宫的藏书馆果真是大道煌煌,大德昭昭啊。我一排一排地望过去,一个时辰后到了最里面,竟也没瞧见一本不正经的书。
靠着书架面对墙壁,听见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我便实在忍不住,郁闷涌上心头,跟果儿吐槽道:“先帝可是有一百多位美人的,如此孟。浪的人竟然亲手打造出这般正派的藏书阁来。哀家有点后悔,他过世前我应该问一嘴的。现在可好,那些不正经的文学绘画作品我都不晓得被他藏在哪儿了。”
身后人没回答我。
我便顺着书架坐下,忽然想到果儿也已经二十岁,也该接受一些理论知识了,于是就抛弃先前的想法,主动给她介绍起来:“果儿呀,哀家有好几本画册,画工了得,颇具细节。虽然没拿过来,但哀家可以讲给你听听呢,你跟季向星早晚也要如此的。”
脚步声越过最后一排书架,朝我缓缓来。
“就拿这藏书阁来说吧,尤其是皇宫里的这一座,平素里也没人进来,用来观摩画作、进行实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墨书巷里就有一卷,是——”
说到酣处,抬头看“她”,却发现面前人长着一张跟姜初照一模一样的脸。
我整个人似是遭到了火炼劈面、巨雷轰顶,猛地一颤后,原本就要脱口的话悉数哽在喉咙——激得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他靠近我,单手撑膝蹲下来,与我的视线差不多是平齐的,但却还是叫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
这人却还勾唇坏笑,露出一排白牙:“什么画册?如何实操?墨书巷里那一卷又是写了什么太后怎么不讲了。”
我面皮一热,反手薅出一本书,挡在了面前。
白皙的手指勾住了书册上缘往外拨了拨,明媚的笑就这样落入我的眼睛:“当初给朕普及时,你可没这么害羞,现在却经常看到你脸红。”
我把书揪过来,随意翻开,迅速扯谎:“这本书写得太好了,看得哀家心潮澎湃。”
他顿了顿,浅浅笑出声:“这是《九章算术》,是你年少时经常挨尚书大人骂的那门课业。”
*
因为这件事,第九日我便回了乔家,顺便把整理好要带走的那一箱东西悄悄装进马车,捎给了二哥。
划小船行至后湖中央,藏在藕花深处,暗暗缓解这昨日的尴尬。
二哥把荷叶盖在我脸上,遮住灼肤的日光:“最后一天了,竟然不早点回皇宫再陪陪大外甥,还躲在湖里吃莲蓬?”
我盘腿坐在小舟上,忧愁问他:“若有一日,你看到乔正堂欣赏春宫大作,阅读墨巷文学,被你抓了个现行,你会作何感想。”
二哥目放精光,唇角上扬:“你做这些事的时候被大外甥看到了?他没坐下来跟你讨论讨论?没让你给他普及普及?”
我:“……当我没问。”
傍晚回宫,抱着一大捧鲜活娇艳的荷花和颗粒饱满的莲蓬下了马车,却不晓得为何,并没有见姜初照来宫门接我,反而是果儿在那儿等候。
“陛下还在忙吗?”我藏起心里的失落,笑问道。
她摇摇头,接过我手中的荷花莲蓬替我抱着,面色平静,语气自然:“陛下下朝后来凤颐宫呆了一阵子,去殿后瞧了瞧,又去书房转了转,然后就走了,没有继续等太后回来。现在可能在成安殿批折子吧。”
听到这话,我整个人就慌得不行。也顾不上得体不得体了,拽起裙边撒丫子就跑,一路狂奔到凤颐宫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