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长安的事情结束之后,我自然是要回枕粱门的。”秦萧萧笃定地说,“我是枕粱门弟子,自然是要回门中去的。此番在长安逗留许久,一是因为放心不下小容与郑康;二是因为寻到了徐二狗的踪迹,我不愿白白放过;三是因为梁师兄与关师弟在这儿恰好有事要办,江南路远,我们约定等他们完事之后一道回去。”
李牧看着面前一副王府侍女装扮的秦萧萧,她和府里的那些侍女们穿得一般无二,可是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彰显着她与她们之间的不同。这身衣服虽然熨帖地穿在她身上,可这不适合她,不适合天下无双的萧萧女侠。
这一点,尽管李牧一直知道,一直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可在他沉迷的时间里,他仍不由自主地企望她能长久地留在这里,留在这座有名无实的寂寞府邸。
李牧渴切地望向秦萧萧,想要从她明丽的眼眸中寻觅到名为不舍的蛛丝马迹。然而他又一次失望而归,秦萧萧眼神清亮,刚才所说一字一句全都发自真心,全无作假。
对着坦荡真诚的秦萧萧,一向擅长伪装的光王头一回丢盔弃甲,他凄然一笑,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秦萧萧放到他面前的那只钱袋,手指不停摩梭着袋中的铜币,一幅要掏穿钱袋的气势。
秦萧萧发觉了李牧的反常,只当他是病得难受,连带着神智不清起来。她想去叫熟谙李牧病情的林崖过来,李牧却又开口,清醒地不像一个病人:“萧萧姑娘,我要向你道歉。白天的时候,我在马车上无意听到了你和林崖之间的对话。”
他说得磊落,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秦萧萧不知道李牧突然提起这件事有何用意,疑惑地看着他,想要听他说下去。
只听他问她:“严华此人,有什么问题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说得着实在理。当李牧向秦萧萧询问起严华的蹊跷时,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彦曾经刨根问底地向她盘问过李少赓的来历,生怕李少赓的到来会给本不明朗的光王府的未来蒙上一层阴翳。
如今李牧只是随耳听她向林崖打听了一声严华,便对严华起了疑心,怀疑起这位严尚书的底细了。
他的直觉,或许是对的。相比朝中在任的其他几位尚书,严华着实过于平平无奇、默默无闻。在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热热闹闹纷争不断的朝堂上,不涉党争、毫不起眼的严华居然担任了三品尚书这一要职,并且一做就是十年。若说他没有些异于常人的真本事,秦萧萧是不信的。
其他几位尚书的本事,在许府和王府借住的这段日子里,秦萧萧已经听说了一二。手握户部的秦悼有人望,执掌兵部的白乐天有韬略,深耕礼部的许隐有家世,遑论以宰执之身兼任吏部尚书的李诗裕,更是人中龙凤,无一不精。
那么,严华有什么?秦萧萧想,或许他所拥有的,就是他深藏不露的一身好武艺。严华、徐二狗、来自江湖各处的两不知,再算上梁闻喜、关山度和自己,如今长安城中藏龙卧虎的武林高手着实有些太多了。
不过这一切还只是秦萧萧的猜测,她摇了摇头,对提问者说:“严华有没有问题,有什么问题,现在我还回答不了。也许将来,我能解开他的秘密。到了那时,我会告诉你。”
秦萧萧的回答和没有回答没什么分别,提问者却不觉得她是在用大而无当的空话敷衍自己。李牧强忍不适,笑着与她说:“那这次,萧萧老大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不会的,这次要不了这么久。”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看安静地躺在桌子上的那只钱袋。秦萧萧从李牧那儿借来十两银子只花了一两刻功夫,还钱却细水长流,还了整整三年多的时间。
“没有留下姓名的信封,门口石狮子嘴里衔着的钱袋,都是你送来的?”李牧摩挲着钱袋上粗糙的织物纹理,回想这些年来收到的一笔笔不知来路的钱款。每次收到它们,林崖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哪家小孩子胡闹,故意耍弄王府。
秦萧萧点点头,补充道:“不过我不是匿名还的钱。要是你不知道是我送来的钱,这些钱我不是白还了嘛。”她从袖中掏出一块风干的荔枝,摆在钱袋上,向李牧展示道,“每次还钱的时候,我都在里面放了一小块荔枝干的。”
林崖不知道荔枝的渊源,李牧知道,秦萧萧知道,这是他们二人共同分享而不为外人道的记忆。岭南道中,从马车外从天而降的一大捧荔枝,是他们缔造情谊的开端。
想到这儿,烛火闪烁中,二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随后目光像是被烛光烫到一般,各自移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外头的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天上的月亮不知是什么时候隐入云间的,正如不知道天下无二的秦萧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屋内的蜡烛燃尽了,在烛台边围起一圈又一圈触目惊心的红蜡,林崖悄声遣散外头伺候的随从,拿着替换的蜡烛蹑手蹑脚地走进李牧身边时,只见到被病痛折磨得不堪的青年憔悴的脸庞,浮现着淡淡的不知来处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