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外面传来几个男人大声讲话的声音,还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他们都是郑文彬的本家兄弟,他们拥进屋里还在不停地说。
有的人手里提着铁耙、锨头之类的农具,叫志向的人拿着手电筒在屋子里射来射去,郑槐两兄弟被他们的堂叔照得眯起了双眼。志向说,是缺一个嘛。随即,那束光芒被他收了回去。
郑文彬和王秀英对本家兄弟的热心相助满怀感激,说都这么忙,又大热的天,真是太麻烦你们了。他们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们的表情在告诉这一家人,既然已经麻烦了就不要再大放厥词了,快说去哪儿找,就是鸟毛也能找得到。
他们分头散去,屋里又空了。有水的和没水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连尸体也没见着。他们呼喊小杨的声音在空中飘来荡去,跟叫魂似的,但立即就被黑夜吞没了。几拨人马到麦场集合的时候,郑文彬和王秀英再次感到不好意思,说了很多道谢的话,尽管孩子没有出现。志向说小榆走丢了,说完他拧了拧手电筒,它元气已经耗尽,再也提不起精神。但那根本不是他们的事情,是小榆自己走丢的,双腿都是长在自己的身上的。郑文彬说,小榆这么大了,不会丢的,你们赶快回去歇着吧,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干活呢。
于是众人撤走,那个叫小杨的家伙再也不关他们的事了。
回到家里,郑文彬和王秀英面对面坐着。小槐去了五里外的马庄还没有回来。三个孩子都像鸟儿一样地飞走了,陪伴他们的只有越来越静、越来越凉的夜色。好像他们就不曾有过三个孩子似的。王秀英说,真不该让小槐去马庄的,现在就连小榆也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嗓子已经哑了,眼睛里再也无法流出眼泪来了。郑文彬安慰他的妻子说,他们要知道还有这个家,总会回来的。但听得出来,那是一种更为绝望的声音。
他们在等待,静静地,谁也无法知道他们的孩子究竟在黑夜的哪个角落。
满屋子烟雾缭绕,郑文彬又点燃一支烟。他说,我不去水泥厂上班了。
王秀英看了她丈夫一眼说,也许他们真的会没事的,你不要请假了,还是上你的班吧。王秀英笑了一下,她在想象着她的孩子早晨都飞了回来,像麻雀一样站在门前的枝头上,喳喳地叫。
郑文彬纠正说,不是请假,是厂里开始搞责任制,他们不用我了。
王秀英皱了皱眉头,什么,不用了?是不是你账上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都没出,他们就是不用了。
那老薛的厂长呢?
也不干了,回他们村当书记去了。
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王秀英怎么也弄不明白。啊,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你说!
说什么说!郑文彬被妻子问急了眼。
干了这么多年,就是搞责任制,他们也总有权力要用的嘛。
可是他们也总有权利不用,郑文彬加重了语气。他们想用谁就用谁,你以为你是谁!
王秀英哆嗦着嘴唇说,不是我以为,是你以为,你要弄清楚。王秀英已经被彻底击倒了,眼前空荡荡的景象是那么熟悉。
郑文彬站起身来说,账还没清完呢,明天还要去上班;等账清完了,也就什么都完了。王秀英听着那粗重的喘气声已经到了里屋的床上,她还要等着她的孩子们回来。远处响起了鸡叫的声音,她家的小公鸡也应声而起,但声音很稚嫩。
不知什么时候,郑榆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门。他看见母亲坐在板凳上睡着了,跟木头似的,身上披的衣裳几乎要落到了地上。他刚从外面回来。
大家分头去找的时候,郑榆不想为他那该死的小弟跑来跑去了,于是从志向他们的队伍中溜出来,躲到村东头池塘的紫花槐丛中,偷看女人洗澡去了。在没有月光的晚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哗哗的水声和一片嬉笑声。他多么想钻入水中,变成一条鱼啊。他一直等到女人们纷纷上岸,水中恢复原来的平静,还蹲在地上,并没有变成一条鱼。实际上他一无所获。他支起麻木的双腿朝家走,他想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亲知道,否则他会砸烂了他的脑壳。
郑榆来到西屋,看见郑槐衣服也没脱,随便横在了床上,他已经从马庄回来了。东屋传出来父亲打鼾的声音,一抽一抽的。郑榆脱了鞋子,在大哥身边躺下来,心想,弟弟真的死了吗?
天色快亮的时候,郑杨出现在了公路上,他刚从村子南边的麦地里醒来。他模糊地记得,在傍晚的时候,有人踢了他一脚,他以为是二虎,但是一抬头却碰见了大哥的目光,并且大哥骂他屁用不作,快回家吃饭。接着又被踢了一脚,他就只好爬起来抹着眼泪朝家里走。走着走着,小杨觉得已经到了家,就躺到床上去,但是感觉席子很扎人,于是就只好跪着继续睡去。他在梦中听到有人一直在喊他,让他回家。这不是已经到家了吗?他抬了抬眼皮没抬得动,就不再理睬他们了。郑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跪在麦茬上,四周是刚刚点上玉米的麦茬地。他晃了晃惺忪的睡眼,辨清了回家的方向。他时不时瞅瞅路两边的杨树,树上的知了猴已经出壳了,正等着他去捉呢。以前他总是起得很迟,刚出壳的知了要么被人家捉去了,要么爬上了树梢。这一次可真早啊。远远的,一个黑影推着小推车朝小杨走来,他认出来那是原先的生产队长。小杨想他妈也该起床到井台挑水去了。这时,队长看见了前面的小杨,喉咙里发出“啊”的一声,就像一只鸭子突然被谁掐住了脖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