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张爱玲的《自己的文章》在这里值得一提,它不仅是对傅雷的批评的回应,而且由于其中阐明了她的审美观点与创作见解,对评价其作品相当重要。在这篇文章中,她宣称自己喜欢有更深长的回味的“苍凉”,喜欢像“葱绿配桃红”的“参差的对照”。“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不那么强调主题,而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也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她虽然喜欢素朴,却“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文章虽或过于华靡,心所向往的还是海水一般“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虽然“只是写男女间的小事情”,却是意在写出人性的素朴与放恣,并有意于“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要了解她的凄迷、惝w的小说世界,不可不细读她的这篇文章。
&esp;&esp;海外兴起“张爱玲热”,与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为她辟专章,并给予极高评价直接有关。夏氏称张爱玲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称《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说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张爱玲创作的特色包括:(一)意象繁复、丰富,“《传奇》里所描写的世界,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战争;这世界里面的房屋、家具、服装等等,都整齐而完备。她的视觉的想象,有时候可以达到济慈那样华丽的程度。”(二)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三)处理人情风俗十分熟练,对人的性格揭示深刻,“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微妙复杂的关系,把握得也十分稳定”。一方面受弗洛依德和西洋小说的影响,心理描写细腻,且能运用暗喻以充实故事内涵的意义;另一方面又得益于旧小说,对白圆熟,和摸透了中国人的脾气。“《传奇》里的人物都是道地的中国人,有时候简直道地得可怕;因此他们都是道地的活人,有时候活得可怕。”夏志清还指出,“张爱玲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可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记录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忠实而又宽厚的历史家。”在她的若干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是隽永的讽刺,一方面是压抑了的悲哀。这两种性质巧妙的融合,使得这些小说都有一种苍凉之感。”
&esp;&esp;在夏志清评论之后,海外研究张爱玲的论著出了不少。一部分致力于对张爱玲作品进行深入探究与赏析,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水晶的《张爱玲的小说艺术》一书中所收论文,如在《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中,他分析张爱玲对意象娴熟而巧妙的运用,为读者打开了观看张爱玲小说世界的又一视境。《试论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神话结构》虽为大胆的假想分析,却也别具只眼,富有新意,开掘出了作品中形象意蕴的繁复层面。《潜望镜下一男性——我读红白玫瑰》一文对《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人物心理描写更是有精彩的解析,以郁达夫的不足作对照,或有扬此抑彼之嫌,但听水晶细细道来,使人对张爱玲洞察人物心理之深与表现技巧之高,不能不佩服。水晶的评论,能引起读者对张爱玲作品更为浓厚的兴趣。还有一些研究论著评析了以往评论中较少谈到的作品,以及张爱玲的近作,扩大了对张爱玲的了解。
&esp;&esp;另一部分则是对张爱玲创作有不同看法,并展开了交锋。
&esp;&esp;对张爱玲创作持批评态度的评论者可以唐文标为代表。唐文标认为张爱玲是一个“活在新时代中的租界上海的旧作家”,是“没落的上海世界的最好和最后的代言人”。在《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张爱玲早期小说长论》一文中,他从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及其构建的角度,指出张爱玲的世界是荒凉的,“死”的,里面的人物也都在走着死亡的路,“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在他看来,这都是与时代脱节的,而且缺乏积极的社会作用。唐文标与一些持相同意见的人都认为张爱玲创作题材狭窄,人物平凡,有趣味主义倾向。
&esp;&esp;唐文标等人的意见遭到朱西宁等人的猛烈抨击,被认为是“题材决定论”和狭隘功利主义。
&esp;&esp;对具体作品评价也有见仁见智,看法各异的,例如,有人对《怨女》和《金锁记》进行比较,认为《怨女》在情节上,欠缺《金锁记》那种复杂与深入,也缺乏深度和严谨的结构(王拓:《〈怨女〉和〈金锁记〉的比较》)。也有人认为,《怨女》削除了女主角的女儿,减低了悲剧的力量;但在结构和文字表现方面,《怨女》处处胜过《金锁记》(李元贞:《文学论评——古典与现代》)。
&esp;&esp;应该指出,相当一部分研究者虽然也喜爱张爱玲的作品,赞同对张爱玲的小说成就及其创作才能予以较高评价,却不同意盲目推崇,这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态度。
&esp;&esp;国内对张爱玲的介绍和研究,是从八十年代初再度开始的,张葆莘的《张爱玲传奇》(《文汇月刊》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和柯灵的《遥寄张爱玲》(《读书》一九八五年,有的看重张爱玲独特的艺术表现领域,认为:“她的作品对沪港畸形社会及其历史渊源的探索,很能体现出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社会独特的一角,一定程度地把封建文化与资本主义文化在这块土地上的媾合所缔造的文化畸形儿的特点作了传神的勾勒。这一幅幅旧中国的社会风情画及其道德性极强的主题,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较少为人涉及,因而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丁尔纲:《“龙”的生活与“龙”的艺术——读张爱玲的〈桂花蒸
&esp;&esp;阿小悲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一九八五年试图从不同角度切入张爱玲的创作,如从作为创作主体的张爱玲的”失落者“心态对创作的影响来理解她的作品(宋家宏:《张爱玲的”失落者“心态及创作》,《文学评论》一九八八年第一期),对张爱玲的作品与《红楼梦》作具体的比较研究(吕启祥:《〈金锁记〉与〈红楼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一九八七年第一期),以及从女性文学演进的角度阐述张爱玲作品的思想内涵(于青:《女奴时代的谢幕》,《安徽教育学院学报》一九九一年第二期)。
&esp;&esp;所有这些研究都显示,张爱玲的小说世界是有着众多幽丽、迷人的景观值得发现和欣赏的。
&esp;&esp;三
&esp;&esp;关于张爱玲著作出版情况:《传奇》最早于一九四四年九月由上海杂志社出版,同月再版,加上一篇序言。《传奇》增订本一九四七年由上海山河图书公司出版。《流言》则于一九四五年由中国科学公司出版。《十八春》于一九五一年十一月由上海亦报社出单行本。一九五四年,《传奇》在香港由天风出版社出版,改名为《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依一九四七年版印,加一篇再版序。另外,《秧歌》与《赤地之恋》,也在香港出版英文本和中文本。
&esp;&esp;一九六八年,台北皇冠出版社重印和新印张氏作品:《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秧歌》、《怨女》、《半生缘》、《赤地之恋》。一九七六年,《张看》由皇冠出版社出版,内收《连环套》、《创世纪》、《姑姑语录》、《忆胡适之》、《谈看书》、《谈看书后记》、《论写作》、《天才梦》,另有自序一篇。一九七七年,皇冠出版社出版《红楼梦魇》,一九八三年,又出版《惘然记》,内收旧作小说及《五四遗事》和《色。戒》(《惘然记》系《半生缘》改名)等。
&esp;&esp;近年来,国内主要有上海书店影印旧版《传奇》、《流言》发行,也有一些出版社出了不同的选本。
&esp;&esp;由于特殊的历史情况,虽然张爱玲本人尚在世,其旧作亦需进行发掘,台湾唐文标教授钩沉辑佚,用力甚勤,先后出版了《张爱玲卷》、《张爱玲资料大全集》,收集了张爱玲许多旧作佚文,以及与张爱玲有关的资料,有助于人们了解张爱玲文学生涯的全貌。近来国内又有陈子善同志陆续发现张爱玲的一些旧作,如中篇小说《小艾》及短篇小说《牛》、《霸王别姬》等。
&esp;&esp;本文集就是在张爱玲的旧作佚文不断发现的基础上进行编辑的,目的在于帮助读者比较全面地了解张爱玲的创作。全集分四卷,第一卷是短篇小说,第二卷是中篇小说,第三卷是长篇小说,第四卷是散文及其它。打散了以往各书的编排,以往旧作佚文补入,且对体裁作较合理的划分,一般以三万字左右定为中篇,十万字以上定为长篇,均按发表时间顺序排列,以见其创作轨迹。本文集主收张爱玲在国内期间的创作,故其学术论著如《红楼梦魇》、校注、译文等均不收入,其在海外的创作少量酌收,其它大都作存目处理。
&esp;&esp;这种编辑方式仅为尝试,错误之处,敬希指正。
&esp;&esp;一九九一年元月牛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里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esp;&esp;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esp;&esp;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esp;&esp;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到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温和的臭味。
&esp;&esp;“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
&esp;&esp;“……不怎样。”
&esp;&esp;“不怎样!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我们的牛呢?”
&esp;&esp;“明天我上三婶娘家去借,去借!”他不耐烦地将烟管托托敲着栏。
&esp;&esp;“是的,说白话倒容易!三婶娘同我们本是好亲好邻的,去年人家来借几升米,你不肯,现在反过来求人,人家倒肯?”
&esp;&esp;他的不耐烦显然是增进了,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原该怪他自己得罪了一向好说话的三婶娘,然而她竟捉住了这个屡次作嘲讽的把柄——“明天找蒋天贵去!”他背过身去,表示不愿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远不能将他的答复认为满足似的——“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要借牛,先付租钱。”
&esp;&esp;他垂下眼去,弯腰把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esp;&esp;“不,不!”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领会到他无言的暗示了。她这时似乎显得比平时更苍老一点,虽然她只是三十岁才满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驯的眼睛,用那种惊惶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一趟我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我问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