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答完毕后,皇帝按照旧例问了几句不痛不痒地话,想听一听各地学子针砭时弊,可惜大多都是阿谀奉承歌功颂德地话,实在听不出什么,檀闻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听着。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要想日后更好行事,今日地殿试上,她没必要出风头。她无意间瞥了一眼靠后方地盛怀瑜,他似乎也在出神,瞧着眼前地镇纸,默不作声。期间倒是有一两个言辞犀利的,皇帝很是感兴趣,原本微微侧靠着御座的姿态端正起来,饶有兴味的看着御阶下躬身行礼的一名青年。当今大胤景徽皇帝喜好黄老之术举国皆知,就连今日主持三年一度的殿试,这样隆重的日子,他也穿了一身青灰色蜀锦量身裁制的道袍,大概是常年服用丹药的缘故,明明是知天命的年纪,脸颊眼角只有仅仅几条皱纹,须发飘逸,子午莲花冠将满头乌黑青丝束起,举手投足间仿若方外仙人。然而一开口,浑厚苍劲的声音透过苇帘,从众人的头顶飘飘然落下,千斤威压,压得底下的人不得不竖起耳朵凝神细听谕旨,不敢有半分大声喘气,除了御极帝王,谁还能有如此天威。“哦?那卿觉得,北地雪灾,是天灾还是人祸?”
皇帝一手拨弄着腕间缠绕几圈的黄翡手持珠串,一边漫不经心问道。话一出口,一旁侍候的司礼监大太监孙尧额头上便沁出了点点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随即朝底下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景徽帝将他的小动作收在眼里,冷哼一声,却没有出声,只玩味的盯着下方哪个叫李敦逸的学子,等着他的回答。那是一个一身布衣的寒门学子,领口的补丁有碗口那么大,一身清贫两袖清风的衣衫却衬得他瘦削的脊背更加瘦骨嶙峋。在满殿地金碧辉煌里显得格格不入。太子坐在次一级的位子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案,好整以暇的准备看这个愣头青直上云霄,在天上捅个娄子,然后再跪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乞求皇帝陛下饶恕他方才不得体的回答。每年总有这些小地方出来的穷酸小子,攀上狗屎运走进皇城司,能够让他也不得不花精力和时间对付,总有一天,等他老子上了西天,自己坐上皇位,迟早要将大胤的律法改一改,从此以后朝廷官员必得优先从五姓七望之中择优挑选,其余人等也得是世家门阀出身才行,想起这,太子元祈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李敦逸跪下来,声音清朗,虽不大,却让人听得清楚:“回陛下,草民以为,正是人祸在先,引下九天降下天灾在后。”
大太监孙尧的身子有些晃,他立刻转头看向御座中的景徽帝,景徽帝面色如常,只不过原本拨弄手持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很快恢复如常。“继续说。”
“谢陛下。”
李敦逸继续开口道。“草民要告发三条罪状,一,北疆官吏官官相护,私吞赈灾粮饷千万两。”
话音未落,太子元祈心头猛地一跳,他皱起了眉头,威胁道:“你可有证据?无凭无据而诬陷朝廷命官,按大胤律法,可是要流放三千里的。”
李敦逸不说话。元修见状温声开口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不如等他说完,似乎还有两条。”
元祁脸色有些不悦,但见上首的景徽帝也没说什么,便不好再开口。李敦逸继续道:“第二条,钦天监瞒报观星异象,粉饰太平。内阁首辅檀珩左右逢源,不图革新,唯求独善其身,枉为人臣!枉为师表!”
殿中开始有些人窃窃私语起来,连檀闻舟都有些愕然,钦天监与景徽帝一向关系甚密,李敦逸矛头直指钦天监和父亲粉饰太平,岂不是在讽刺景徽帝耳目昏聩,受人蒙蔽?元修脸色也有些凝重,他轻咳一声,准备让人将他带下去,却被景徽帝开口拦住,“让他说,否则,岂不是坐实了朕老眼昏花,耳目昏聩的罪名?”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李敦逸却全然不觉,他终于说出第三条来:“第三,草民要告发陛下,沉迷岐黄之术,荒废政务,纵容贪官污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这下,所有人彻底惊呆了,满殿死寂,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震耳欲聋。李敦逸周围几人不自觉地后退几步,似乎离他远一些,也能离厄运远一点。景徽帝突然笑了一声,他有些不可置信,却又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字一字的开口说道:“朕再问你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李敦逸猛地俯首,额头重重的磕在汉白玉雕砌的砖石上,顷刻间磕出一块鲜红的印记。马上,他脱口而出的话语像是千斤重的金石,砸落在幽深空旷的大殿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身躯一震。“草民举告罪状之三,是陛下,陛下不该沉溺求仙问药,荒废政务,纵容贪腐剥削百姓,上天就是为了警告陛下,才降下百年一遇的雪灾。”
元祁呆若木鸡,咽了口唾沫,元修眉头紧皱,眼中却暗流汹涌,皇帝手中的珠串啪的一声砸在御座的扶手上,所有人这才猛然醒悟,跪了下来。景徽帝的神色隐匿在苇帘后,让人无法探究,过了半晌,才听帘后的帝王缓缓开口:“拖到殿外,打。”
李敦逸紧抿着唇,不发一言,殿外侍立的金杖武士听令进来,身着沉重的金甲,朝李敦逸走来,李敦逸忽然从胸口掏出一叠厚厚的血书,高举过额头,挣扎着要将东西呈给皇帝。武士举起金杖,在李敦逸的小腿处一敲,人立刻便脸色一白,跪倒在地上,金杖穿过李敦逸的腋下,两边一夹,轻而易举的就将人架起来往殿外走去,并没有走太远,就扔在了廊下的青玉地砖上。钝物打击皮肉的闷声一下一下的传来,这么远的距离,檀闻舟的鼻尖似乎都闻到了一丝血腥,景徽帝却并不在意,仿佛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插曲,他翻看着手里的卷子,李敦逸的那张原本被画上一个优等记号的卷子被他随手撕了,掉落在脚边。孙尧将地上的血书捡起来,弯腰呈给景徽帝,景徽帝翻开看了一眼,心里更是烦躁,给了孙尧一个眼神,孙尧心领神会,走到殿外让金杖武士暂停行刑,弯下腰对已经脸色煞白,后背腰臀鲜血淋漓的李敦逸苦口婆心道:“陛下让咱家来问李公子,有没有其他的话要说的。”
见他不开口,孙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这又是何必呢,都是给天家办事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个儿心里应该有个谱啊,本来陛下是很看好您的策论,这下不是白费了?咱家知道您是想为北地的百姓求情,但是也不能挑着陛下的逆鳞上奏啊。”
李敦逸吸了口气,咬牙道:“从古至今历来变法无不是流血方能成就,而今大胤朝百年未曾听闻有死谏者,本朝之所以不昌,朝臣之所以不直也!”
“有之,请自我敦逸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