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么原因,也努力过,也向往过,但从小长到大就是没能画出过一幅像模像样的图画来。儿时的美术课也不记得是怎么混过来的,倒是记得儿子小的时候,作业老是来不及做,常急得跳脚,做母亲的实在于心不忍,有一次帮他做美术作业,还很怕老师看出来。结果老师倒是没有看出来,但得的分数,比他自己画的还低,从此倒也不再有代画的麻烦和错误发生。
也许因此,便一直觉得画家这个职业很神秘,对于画家,又总是从心底里生发出敬畏,也就有一点敬而远之,接触甚少,了解也就少,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将活生生的人和景,就搬到画纸画布画板上去了呢。而且更多的时候,你看到这些真的人和真的景,你没有很在意,忽略过去了,但是你看到画作上同样的人和景,那应该说是假的了,你反倒激动起来,感动起来,心被震撼了,或者笑,或者甚至哭起来?
这就是画家。
这是融入了画家情感和生命的艺术。
杨明义这个名字,是常常听人提起的。虽然隔行,但是在文人的圈子里,喜欢画、懂画的却是不少,他们会常常提起画家的名字,对于我们既是如雷贯耳,也是高深莫测的。不过最近有机会见到他,透过神秘的光环,看到杨明义,在他的普通公寓里,在他的“近日楼”上,过着并不神秘的日子。
杨明义送给我一本新出的画册《水墨水乡》,我读的时候,肯定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但是我可能比猪八戒稍微聪明一点,猪八戒吃人参果,是不知有核无核,生吞了下去,所以不知滋味;我看了《水墨水乡》,多少还能胡乱说几句,柔中的刚,远中的近,淡中的浓(写着写着,就发现一个窍门,可以专拣反义词用嘛),纤细中的大气,简单中的复杂,灰白中的缤纷,等等。
忽然想到,其实我们写小说,考虑的也是多义多元,讲究的是普通题材和简单故事中折射的意义的多层,于是我就觉得,杨明义的画,恰是这种理论的生动形象的解说。
你看这一幅《水乡情》,阔朗的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白和灰。白即是白,灰是由浅至深,深到似黑,但在我的视觉里,我依然以为它是灰色。远山,近水,石桥,草庐,信手拈来地建构出一个丰富的世界——牧童,水牛,飞鸟,渔舟,随心所欲地搭建了一片宁静的天地。
再看这幅《秋荷》,是具象的,占据了大半画面的是眼前的荷。应该说,这个主题既不深远,也不广阔,但是,因为那一片乌重的云,它的大气已存,它的抽象意义也已经升华起来了。
我还留意了,在杨明义的作品中,在他的灰淡的色彩下,在他飘渺的背景前,经常会隐隐地站着一位身材苗条、身着浅红色衣饰的乡村女子,她或者穿着浅红的衣衫,或者打着浅红的雨伞,也或者,头上有一顶浅红的笠帽,她的这一点红,实在是很浅很淡,浅到淡到几乎说不上是“红”。
她的形象,在整个画面中,比率亦是很小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了她,而且,更多的又是她的背影和侧影,线条简略单纯,似乎是画家全不经意、漫不经心随手点上去的,若即若离,似有似无。但是我想,读这样的画,恐怕谁都不能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的形象是简洁的,无足重轻的,她的面貌是飘忽而遥远的,看不清的,我觉得,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画面,也许无需去看清什么分辨什么,我们都知道,这个“她”,是画家对美的诠释,对美的追求,是轻轻的,体现出无限的生命内涵。
从杨明义清淡无言的画作中,我们还能够感受到隐藏在平静背后的激情,那就是杨明义对于故乡浓郁的眷恋。
跟着杨明义的《水墨水乡》,我们去看苏州的雪,看周庄的雨,看湖面上的早晨和稻田里的夕阳,去听春风,沐月光,便将自己对故乡的爱和杨明义对故乡的爱紧紧地拴在一起了。
杨明义远去美国已经十多年,但是他又回苏州来了。那天我们从杨明义家出来,正是下班时间,新村里有人来车往、大喊小叫的嘈杂,杨明义说,这里的环境,是有些乱哄哄的,甚至有点脏,但是没有办法,我习惯这种气息。在离家不远的小酒馆,和三两好友,温一壶黄酒,嚼几颗花生,那天晚上,杨明义就是这样带着我们在小酒店里品味埋藏于每一个人心底的故乡风情,感受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的乡土气息中的温馨。
这样才有一点明白杨明义的回归,也才有一点明白他的画为什么会有如此独特的气韵。杨明义曾经踏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然后远离了家乡,去走遥远而陌生的路,然后又回来,重新再走家乡,经历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的过程。
杨明义说:“许多年来,我沾了家乡这块水土不少光,古老的苏州不论过去和现在,一直是画家和文人向往、寻觅灵感的地方。”
恰好我也是这么想的。谁说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