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老师还是村里的剃头匠。他那双灵巧的手既能替我们的抄写本装饰上花边,也能为地方上的大人物们修面刮胡子,比如市长、牧师和公证人,等等。老师还负责教堂的敲钟工作。每当有婚礼或者有人受洗,他都要去敲钟祝福。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放假。要是天空下了冰雹或者雷神发怒的时候,他还得跑去敲钟驱邪。这时我们也会放假。此外,老师还是教堂唱诗班的领唱。每当他唱起赞美圣母的诗篇时,教堂的里里外外便会回荡着他浑厚的嗓音。教堂顶上的大笨钟也是老师负责校准时间的,因为里面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在这样的老师和学校风气的熏陶下,我那天然的潜能有没有得到开发呢?答案是否定的。我对昆虫的热爱几乎慢慢地枯竭了,因为没有人给我什么鼓励和指导。然而这种偏好却不曾真正消失,它已经滋生在我的血管中了。就连我在看着课本封面上那只画法拙劣的鸽子时,也能从它的眼睛中联想到整个大自然。我记得清它翅膀上有多少根羽毛,想象得出那双翅膀将怎样带它飞上云霄。这个比课本里的字母要有趣多了。鸽子会带着我飞过高高的山毛榉的树梢,那些树的树干上长满了青苔,树下面则是潮湿的泥土,上面星星点点的点缀着一些蘑菇。然后它又会带我到积雪覆盖的山顶,小鸟们的星形爪印清晰地印在白雪上面。小鸽子给我的学习带来了安慰,使等待放学的时间不再那么难捱。
户外的教学对我有着更大的诱惑力。当老师带着我们去消灭白杨树下的蜗牛时,我常常不忍心杀害它们。满手的蜗牛使我变得迟疑。它们是多么美丽啊!我怎么能把它们放到脚底下踩碎呢?只要我愿意,我能捉到各种颜色的蜗牛:黄色的、淡红色的、白色的、褐色的……每只上面都有深色的螺旋纹。我挑了一些最好看的塞满衣兜,有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在帮老师收割牧草的日子里,我认识了青蛙。它常常被人当作诱饵,剥了皮吊在一根竹竿上放在溪边螯虾的洞口,引它们出来。我还在赤杨树上捉到了一只美丽的圣甲虫,它的色彩使天空都为之逊色。溪边长着白色的水仙,我常常采下它钟形的花朵,从花盘底部吸食小滴的蜜汁。这种蜜汁吸多了会让人头疼,然而和那美丽的白色花朵带给我的愉悦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我还记得这种花漏斗形的颈部有一圈淡红的颜色,像给它挂了一串项链。
收获核桃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田野里的枯草堆里藏满了蝗虫。它们的翅膀张开时就像一把扇子,有镶嵌红色花边的,也有蓝色花边的,让人目不暇接。即便是在冬天,我也能找到消遣的对象,从而自得其乐。我对动植物的爱好自然一路积累。
由于上起课来我总是神游天外,被小鸽子带离教室,我的功课一直停步不前。幸好我的父亲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从城里给我买回一本书,这才燃起了我阅读的兴趣。那本书上面画着许多五彩的格子,每一格里画着一种动物,它们的名字就写在旁边。
这本图画书是我真正的老师,因为它我才掌握了那些枯燥的字母。书中介绍的第一种动物就是“驴”,在法文中它的拼法是Ane,于是我认识了字母A。然后我从牛的名字中学会了字母B,从鸭子的名字里认识了字母C。如此这般,我也学会了其余的字母。不过,有几格图像上的字印得不太清楚,然而这并没有造成大的障碍,因为这个时候父亲便会过来帮忙。我进步得很快,没几天时间我就可以读懂那本鸽子封面的书了。我的父母为我的进步感到惊异:我竟然学会了拼读。唯一能解释那惊人进步的原因就是那群可爱的动物们。它们激发了我的兴趣,教会了我念书。它们是我一生都要感激的对象。
不久,好事再次降临。为了奖励我的用功,我又得到了一本拉封丹的《寓言》。书里面有许多插图,虽然又小又简单,可是却很有趣。它讲的尽是些乌鸦、喜鹊、青蛙、兔子、驴子、猫和狗的故事,这可是我熟悉极了的主角们。书里的动物像人一样会说话,虽然它们的语言和举止也像人一样乏味和简单,但并不影响我的阅读热情。我试着把一个个音节连起来,慢慢地就弄懂全篇的意思了。不过读懂全书后你就会不得不承认,拉封丹的确是我们一生的朋友。
十岁时,我到路德兹学院念书。由于我是学院附属的教堂里的侍童,我不用交学费。这样的侍童有四个,我是其中最年幼的,因此只能做小角色,算是凑人数。在教堂做弥撒时我们都会穿上白色的长袍,戴上小圆帽干些翻书页、摇铃的工作。我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翻书,什么时候该摇铃。弥撒完了,我们还得两两结伴走到圣坛边跪下念祈祷词。而我总是因羞怯背不出祈祷词来。
虽然如此,我在那里的学习成绩却很好。我在翻译课上总能得到很高的分数。我们当时主要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的课程,由此我们接触了许多神话故事和英雄故事。在神话的世界中畅游的同时,我也没能忘记我的动物朋友们。我常趁着星期天去看报春花和水仙花有没有在草地上萌芽,红顶雀有没有在柏树上孵蛋,鳃角金龟有没有从摇摆不定的白杨树树枝上掉下来。
升到高年级后,我倾心于维吉尔笔下的史诗人物。史诗里面还充满了其他角色,如小蜜蜂、蝉、乌鸦和山羊,等等。这些田野里的事物在史诗中读到,令人感到十分爽快。总之,这些拉丁文的诗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我要小学毕业时,我们家遭受了饥荒。我不得不告别我的史诗世界,因为家里再也没有钱供我念书了。那段日子几乎像地狱一样可怕,我们竭尽全力地赚取可以换来食物的每一分钱。算了,那样悲惨的生活还是不要多说了。
不过就在那样灰暗的日子里,我也没有放弃我的昆虫朋友。我常常回忆起我在松林里遇到的第一只鳃角金龟。它是那么漂亮,富有光泽的深褐色背甲上嵌着白色的圆点,羽毛状的触角时时颤动着,像是在和我打招呼。俗话说,命运总会青睐坚持不懈的人。后来我考上了沃克罗斯省的初级师范学校,在那里我能免费分到食物,尽管只是些干栗子和鹰嘴豆做成的粗茶淡饭。那里的校长是位很开明的人。他允许我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我不落下学校里的课程。
毕业后,我对昆虫与花朵的兴趣更浓厚了。然而在当时,博物学被排斥在常规教育的课程体系之外。要养家糊口,我得另找出路。最后,我把目标锁定在了数学上。毕竟教授它不需要额外的装备,只要一块黑板,几支粉笔和几本书就足够了。
于是我竭尽全力地去研究微积分和圆锥曲线。这是一项艰难的长征。没有老师的指导,碰到难题只能靠自己琢磨,然而我没有放弃。接着我又这样自学了物理,并自己动手做了一些简单的实验器具。在这个过程中我刻意不去想我的昆虫和花朵,把我的博物学的书也藏到了箱子里。
在命运面前,我们只是无力的麦草,风往哪里吹就往哪里摆动。我年轻时曾经全力以赴的数学,现在对我来说几乎没什么价值,而曾经被我有意束之高阁的动物们,却成了我暮年时代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