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了朝后就直去了听风阁。悠然正在翻拣早些时候写的字幅,有些是摘录的字词,有些是妙手偶得的文句,悠然把这些旧文稿通通收拢干净,却在里头寻了一首诗:《咏幽兰》
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 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皇帝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见悠然捏着这首诗出神,便笑道:“悠然是在想上次咱们南巡的事吗?”悠然抿唇一笑说:“都是三十八年的事了,哪里还记得?”红晕却悄悄爬上脸颊。皇帝促狭地笑道:“真的不记得了?要不要我提醒一下,在杭州之时咱们一起去看兰花的事?”悠然清咳一声打断他,转了话题说:“桂花又开了,旧年藏的桂花酒还有许多,我去盛些来给你。”说完闪身离去。
皇帝自寻了躺椅坐了,拿起被她丢下的兰花诗,眯着眼看了半晌,郑重其事的收在怀里,温暖的笑容挂在眉梢,思绪飘向三年前的那次南巡——
二月启銮,三月车驾驻杭州。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到了杭州,这杭州十景是该仔细看看的,悠然一路上陪在太后身边,都未曾细细看过外头的风光。难得有时间在此停伫,他便想寻了机会陪她四处走走看看。
只是闲杂人等太多,不能率性而为,只得让一干人跟着草草看过所谓的杭州十景。苏堤春晓、雷峰夕照、柳浪闻莺等诸多胜景的确美不胜收,可惜不能牵着她的手一起赏这盛世胜景。
眼看着又要起驾去别处,竟不能和她一起在这人间天堂畅游一番终是憾事。幸好有个机灵的外官不知从何处听得消息,说宫里的某位喜欢兰花,特寻了一处遍植稀世兰花的园子孝敬。他寻了悠然轻装简从,谁也没惊动便悄悄地去了。那人果然没有说谎,园子不大,却是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一步一景布置得别具匠心;兰花也开得好,三月里正是暖风熏然花气袭人,见悠然这样欢喜,他便应景做了这首咏兰诗,她当即就寻了笔墨抄录下来。
那一日天公作美,月朗风清。他携着悠然的手慢慢在园子里散步。四周这样静,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行至一处花墙,绕过浓密的花丛,眼前竟是一大片花田,各色兰花随着晚风轻轻摇曳。悠然那样欢喜,第一次见她像个孩子一样雀跃。她小心从花丛间隙穿过,时不时俯下身去触摸那些花朵,时不时发出惊呼和感叹。他站在一旁看着她走在花前月下,忽然觉得人生不过如此!
两人回得行宫时,见隆科多抹着冷汗急急忙忙迎上来,太后端坐在正厅神色焦急不安的模样,就知道有些麻烦了,他和悠然生平第一次被太后这样严肃的责备。即使如此,他依然觉得,这个夜晚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
悠然端了琉璃盏笑盈盈的走过来,里头盛了琥珀色的桂花酿漾着美丽的光。皇帝收回远去的心思,接过来细细嗅了嗅笑道:“你的手艺越发好了。”抿了一口陶醉的说:“比起外头进贡的还要好些。唉!当真是琼浆玉液了!”
悠然继续整理手稿一边随口说道:“哦?既然如此,你命外头不要再进贡酒水就是了。酿酒实在有些浪费粮食,少酿些倒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了。”皇帝一愣,一本正经的点头:“嗯,有道理。”欢喜地拉她入怀用力抱紧,在她脸颊落上一吻然后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他提起:“南巡的日子定下来了,下个月初十,这回少带些人去,咱们沿着运河慢慢的走,你说好不好?”悠然点点头,问:“此行仍去苏杭吗?”皇帝又是一笑,说:“去!为何不去?此次让你好好的看兰花看西湖十景,”顿了顿,将声音放得低低的,“嗯,若是带着小十八一起去,你说,咱们像不像民间的一家三口,平凡夫妻?”
南巡(中)
皇帝前去慈宁宫恭请太后同去,太后却想起一路上多半时候需乘御舟前行,又忆起前次南巡时的种种不适,便笑着说:“你们自个儿去就成啦!头回还留了太子坐镇监国,几个年长的阿哥们也留在京城,咱们才安安心心地去。这一回就让我留在宫里头罢,虽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担不得什么大事,看个家还是行的。”
悠然替她披了大衣裳柔声说:“皇额娘不去,那悠然也留在这里给您作个伴?”太后拉她坐在身旁笑着说:“要你陪的可不是我老太婆,宫里头多的人跟我作伴!你呀,就陪着皇帝出去转转吧!”皇帝也不勉强便顺水推舟地说:“既是如此,那宫里头就请额娘多担待些了。外头有老三老四几个在倒还可以放心。”
九月初六,圣驾南巡启銮。此次出巡确如皇帝所说只允了廖廖几人同去。宫妃当中太后只指了悠然一人随驾,她位份最尊又得众人敬重,这样的安排倒也无人置喙,然后就是太子、胤祥和胤禄、胤礼几个年纪小的阿哥们。
小十八到底是留在了宫中,悠然说,这样小的孩子恐怕经不起一路车马劳顿,不论照料得如何精细,终没有在宫里头便宜。见皇帝有些失望,便扯了小十六小十七同行,喜得小哥俩不顾皇父的冷脸,拉着悠然又蹦又跳。
皇帝不喜奢靡铺张,和悠然乘了朱轮华盖八驾马车,皇太子和胤祥共乘,几个小的和内侍又另乘一辆,三四位大臣并精锐护卫、内宫侍从紧随其后,诏所过勿令民治道。
皇帝虽是竭力简朴,毕竟是至尊出巡,不论如何精简,几百扈从是尽有的,官员百姓又岂能当真轻慢?每到一处便会停留下来巡查地方。悠然是宫妃身份,只得拘在行宫间或接见外官亲眷。走走停停行至山东境内已是十月里,圣驾驻跸济南府。
皇帝忙着接见官员关切民生,悠然却对这样的旅程开始觉得倦怠,安顿下来后就窝居在内院不愿见任何人。独自用罢午膳,便寻了张软椅懒懒地坐在花窗下。院子里的秋菊正开得热闹,远远望去,像紫禁城的琉琉瓦泛着金灿灿的光,这样的光彩夺目仿佛会即刻刺伤到人的眸子。
悠然不由得眯了眯双目,唇角挂了一丝笑意,一手支着头一手随意把玩着窗前垂挂的流苏。
太子刚到时就被皇帝派去勘察地方,这会儿想是回来禀报皇父,未曾想将进了院子,见到的竟是悠然!忍不住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看她把流苏绞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玉指轻扬,丝绒穗子柔顺地滑落下来;艳丽的大红色流苏和她雪白的纤指映在一处,是那样美丽的景致!她似乎和记忆中的模样差不多,不,仍是不同的,那会儿她才十几岁,这个月初十却已是她的三十岁生辰,可是,为何不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哦,她现在是母妃,是皇阿玛的贵妃了,只是,她唇角的笑意为何廖落?她的眉角为何有轻愁?她的神情为何这样飘忽?
正当太子心思纷乱呆立院中时,她忽然冲着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