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邪正是满肚皮闷气,听了史朝英的名字,更不舒服;但辛芷姑毕竟于他有救命之恩,段克邪却不能像铁摩勒那样对她不理不睬,于是说道:“辛老前辈,你要打听你徒弟的下落,应该去问牟世杰。”辛芷姑道:“哦,牟世杰?是那个新任绿林盟主的牟世杰吗?”她僻处西陲,但牟世杰这两年来名头极响,她也还知道。段克邪道:“不错,就是这个牟世杰。”辛芷姑道:“为什么要问他?”段克邪道:“她昨晚已经和牟世杰一同走了。”辛芷姑怔了一怔,满不高兴地问道:“她为什么跟牟世杰跑?是你得罪了她不是?”段克邪板起面孔说道:“我不想在师父面前,说徒弟的坏话。”辛芷姑误会了他的意思,只道段克邪是怨恨她徒弟抛弃了他,哈哈笑道:“朝英爱使些小性子,是有点难以伺候,但年轻人吵吵闹闹,也算不了什么。她脾气过了,自然会与你和好的。”段克邪冷笑道:“我不希罕。牟世杰和她才是志同道合。”辛芷姑误会更深,倒有点为徒弟感到抱歉,“莫非当真是朝英见异思迁?还是她受了牟世杰的诱惑?嗯,这可要待我见了她的面,才好问她究竟真正爱的是哪一个了。”于是说道:“你别烦恼,要是我的徒弟当真对不住你,我自会管教她。你且说,牟世杰和她跑到哪儿去了?”段克邪道:“我怎知道?总之,他们是已经跑出长安了。”
辛芷姑心上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说道:“好,你站过一边,切莫上来帮手。待我教训教训这个小猢狲,然后我再给你去找朝英。”
精精儿不认得辛芷姑,听说她是史朝英的师父,心中也不禁暗暗吃惊,但他骄傲惯了,也不肯示弱,当下傲然说道:“好呀,你既是史朝英的师父,谅非无名之辈,你出言不逊,那只是自失身份。我不和你斗嘴,咱们就来比划比划吧!”
辛芷姑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倒知道你是谁了。瞧你这副尊容,你是精精儿不是?”精精儿长得猴子模样,最恼人嘲笑他的相貌,大怒说道:“我又不要娶你,你管我是俊是丑?”辛芷姑自言自语道:“我曾听空空儿说过,他有个名叫精精儿的师弟最不成材,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哼,你用那等卑鄙的手段,对付小师弟,居然还敢和我谈论什么身份?我本想割你的舌头,挖你的眼珠的,看在你大师兄的分上,就只打你两记耳光吧!”精精儿气得七窍生烟,喝道:“岂有此理,我倒要看你如何打我耳光?”金精短剑扬空一闪,已先向辛芷姑刺来,辛芷姑竟不理会,出掌就打。
精精儿惯经大敌,虽然气怒,却并不暴躁,他是“未求胜,先防败”。一剑削出,未曾刺到,中途便已变招,人也移形换位,辛芷姑这一掌在一招中藏着三个变化,只待精精儿一剑削她手腕,她便可以立即反手夺取他的宝剑,左手便掴他的耳光。哪知精精儿机警非常,竟未如她所料。说时迟,那时快,精精儿闪过正面,侧身发剑,辛芷姑掌式中所藏的第二个变化也使了出来,一记“手挥琵琶”,托肘夺剑,左掌中指,又从肘底穿出,点精精儿胁下的“愈气穴”,精精儿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短剑指东打西,也向辛芷姑的“乳凸穴”戳来,哪知辛芷姑还有第三个变化,只听得呼的一声,掌风从精精儿的面门扫过,热辣辣的好不难受,可是也还未曾打着他的耳光。
这个照面一招,精精儿是以两剑换她一掌,虽没给她打中,耳鼓亦被掌风震得嗡嗡作响,倘若按照成名人物的身份,他已是应该认输了。但精精儿怎肯甘心认输,挨她耳光?辛芷姑一击不中,虽占上风,也感颜面无光,她恨精精儿招数轻薄,大怒喝道:“我若在五十招之内,不能痛打你的耳光,江湖上从此没有辛芷姑这号人物!”精精儿不识辛芷姑其人,却听过辛芷姑的名字,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这妖妇是无情剑辛芷姑,怪不得如此厉害!听她的口气,她和我的师兄很有交情,只怕也不是假话了。”但他一面害怕,一面却也暗暗欢喜,心想:“一百招之内,我不敢说,五十招之内,她就想打我耳光,哼,哼,那也未必就能办到。我只要挨过了五十招,看她如何落台?谅她这样的身份,说出的话,绝不能收回。那时迫她退出江湖,我精精儿的名头就更加响了。”精精儿的轻功本来极为了得,出招又是快如闪电,当下就采用游身缠斗的战术,决意挨过这五十招。
这五十招本来很快可以过去,但段克邪却没耐心在旁边等待他们的结果。他心里只有两件事情,一是助铁摩勒突围,二是寻觅史若梅。他把眼一看,见铁摩勒已稳占上风,即使未能即时突围,已决计没有危险。就在此时,远远的听得史若梅的声音叫道:“克邪!克邪!”场中厮杀声,兵器碰击声,噪耳非常,但段克邪一心等待的就是史若梅的呼唤,精神所注,一切嘈嘈杂杂的声音,他可以听而不闻,史若梅的声音他则是立即便听出来了。
段克邪一跑开,精精儿更无顾虑,有时还抢攻几招。转眼间四十招已过,精精儿数道:“四十一、四十二,……四十四,四十五,嘻嘻,我看你如何打我耳光?四十七、四十八,”突然辛芷姑一个转身,扭头便走。
这一下大出精精儿意料之外,不由得蓦地里又惊又喜,“哈,她毕竟知难而退了!”待要追上去用说话挤兑她,心里又有点畏惧,一时间踌躇不定。心念未已,忽觉微风飒然,辛芷姑突然间倒行回来,其快如风!高手比斗,绝无以背朝着敌人的道理,精精儿做梦也想不到辛芷姑竟会如此大胆,重来袭击,这一下比刚才的突然退走,还更意外。
精精儿慌慌张张的一剑刺出,只听得辛芷姑一声喝道:“着!四十九!”就在第四十九招上,“啪”的打了精精儿一记清脆玲珑的耳光!精精儿那一剑刺出,辛芷姑肩头一沉,衣裳也被剑锋划破了少许,但精精儿却没有伤着她。
辛芷姑那记耳光打得着实不轻,精精儿半边面颊红肿起来,牙根都隐隐作痛,狼狈不堪,哪里还敢恋战,慌忙就向人堆里钻。辛芷姑衣裳被划破少许,自觉赢得也不很光彩,精精儿虽然认输逃跑,她依然紧追不舍,大呼小叫地嚷道:“我说过要打你两记耳光的,还有一记,你就想逃了吗?”精精儿平生哪曾受过如此羞辱,何况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真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他对辛芷姑是又怕又恨,但威风扫尽,却又不敢还嘴,只好没命飞逃。
场内群豪,有许多人是刚才被精精儿在他们头顶踏过的,十之七八对精精儿都心怀憎恨,这时见他受辱,人人拍掌称快,看见辛芷姑追来,个个都给她让路。有的还在嚷道:“刚才那记耳光,我没瞧见。这次可不能错过眼福了。”唯恐辛芷姑不再打精精儿的耳光。辛芷姑得意洋洋,说道:“好,你们就定睛瞧吧。”精精儿轻功本来略在辛芷姑之上,但因人们只给辛芷姑让路,却故意拦阻他,他又不敢再得罪众人,只好以巧妙的身法,专拣人少处绕路而行,这么一来,渐渐给辛芷姑追近。
这大校场方圆数里,处处混战,辛芷姑在这边追精精儿,段克邪在另一边却没有瞧见,他也没有心情再理会辛芷姑与精精儿的斗争,因为这时他已发现了史若梅了。
史若梅、聂隐娘、方辟符三人正在重围之中冲击,段克邪叫道:“聂姐姐,史、史姑娘,小弟来了。”他本来要称“史妹妹”的,但当着这么多人,“妹妹”二字到了口边,却不敢说出来。聂隐娘笑道:“梅妹,你刚才还叫着他,怎么现在又不答话了?我们在这里,段贤弟,你快来吧!”
段克邪不想多伤性命,尽量发挥宝剑的威力,专削官军的兵器,剑光过处,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顿时间折断了的刀枪剑戟,变成了一堆堆破铜烂铁,遍布地上。官军们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聂隐娘、史若梅、方辟符三人不怎么样费力,也就杀出来了。
段史二人经过了许多磨折,忽地在这样的场合重逢,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要说些什么话好。聂隐娘轻声笑道:“克邪,你知错了么?”段克邪自己没了主意,也不理会聂隐娘是说笑还是认真,便依从了聂隐娘的指点,到史若梅跟前作了个揖,说道:“史姑娘,我一向莽撞,有许多地方得罪了你,请你不要再生气了。”史若梅想不到他真的当众认错,臊得满面通红,也只好还了个礼,说道:“我也有许多不是。过往之事,谁也不必提了。”
聂隐娘笑道:“你们多谈一会,我和方师弟给你们开路,不必你们分心作战。”史若梅虽说不提旧事,她心上毕竟还有个疙瘩,不知不觉的就问道:“你那位史姑娘呢,怎么不见她了?”段克邪道:“你问这小妖女么?她害摩勒大哥不成,已跟人跑了!”史若梅大为奇怪,道:“跟什么人跑了?”聂隐娘就在他的前面,段克邪不想说出牟世杰的名字,又怕史若梅见疑,冲口便道:“梅妹,我和这小妖女从无半点暧昧,我可以发誓,若是——”史若梅的一张俏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连忙就拦住他的话道:“我管你和她有没有暧昧?你胡乱发什么誓?别惹人笑话啦!”后面这句,她在段克邪耳边轻轻的说,虽是娇嗔作态,但这语气神情,段克邪再笨,也已知道她是相信了自己,故而不许他发誓了。史若梅又道:“我只问你她跟什么人走了,你怎的答非所问?”这时聂隐娘正发出一枚暗器,将前面一个军官打落马下。段克邪轻轻“嘘”了一声,说道:“说来话长,待脱险之后,我再单独说与你听。”史若梅颇觉奇怪,“这和聂姐姐有甚相干?瞧他的神气却似不想给聂姐姐知道?嗯,是了,他脸皮太嫩,想是他还有一些体己话儿要和我说,他不知我和聂姐姐比同胞姐妹还亲,什么话都可以对她说的。他在聂姐姐跟前却害了羞了。”聂隐娘打落了那个军官,回头一笑,说道:“你们尽管说吧,我不听就是。”史若梅笑道:“真想不到你会将那位史姑娘骂作妖女,你们不是一路同行同宿的吗?”这一回轮到段克邪面红直透耳根,举起手来,又要发誓,史若梅忽地格格一笑,将他的手拉了下来,说道:“你现在明白了吧,未明真相之前,怎可以胡乱思疑?我只说你一句,你就窘成这个样子!你想想看,你和那小妖女这样亲热,在旁人眼中看来又怎么样?不错,你是正人君子,但除了你,就再也没有正人君子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