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邪被软禁在鄂克沁寺,不知不觉已过了七个月了。这七个月中,他和幻空法师倒是相处得很好。
在精精儿被幻空驱逐之后,段克邪曾一度担心史朝英再对他纠缠。幸而鄂克沁寺虽然不算戒律精严,也是西域一个颇具规模的佛教丛林,主持的僧人,决非邪派妖僧可比。史朝英因为是幻空的记名弟子,她能说会道,把自己的为难之处,对幻空说了;又捐了一大笔钱给鄂克沁寺重修佛殿,再塑金身,有这两重原因,鄂克沁寺才收容她的。鄂克沁寺是西土佛教的一支,和中土严修戒律的寺院不同,西域对于男女之防,也比中土要随便得多,所以在寺中一角,拨了一间独立的房子给她,并雇了一个农妇来服侍她。但虽然寺中并不怎样严于男女之防,究竟还是不能容许史朝英将段克邪软禁在自己的房中。所以自从精精儿被逐出寺之后,段克邪就交由幻空看管。
幻空替段克邪削了头发,把他扮成了一个小沙弥,他是中了史朝英“酥骨散”之毒的,在药力未解之前,气力还比不上一个普通人。鄂克沁寺千门万户,也不怕他逃得出去,所以幻空对他的看管,并不怎样严苛,常常任他在寺中走动。
两人相处了七个月,大家又都是喜好武学的,段克邪武功虽失,仍然可以和幻空谈论武学。双方各有所长,一老一少,交换平生所学,彼此都是得益不少。
鄂克沁寺,每一年的佛祖诞辰,都有一个隆重的典礼,寺中僧众都要聚集在三大殿之中,举行种种仪式。过了七个月,这一天又到了佛祖诞辰,这本是本寺弟子举行的典礼,一向没有外人参加的。段克邪喜欢热闹,要求“观光”。幻空因他已是小沙弥装束,准他随众礼拜。
段克邪在寺中七个月,还未到过大殿,他无心礼拜,浏览四壁的绘画。这些壁画,绘的是佛经中的故事,人物景象,奇奇怪怪,生动非常。幻空见他心不在焉,正要说他几句,忽地有个知客僧进来报道:“布达拉宫金轮广德法王座下弟子驾临,意欲与本寺同参大典,请方丈示下,是否请他们进来,一体同参?”
布达拉宫在西藏拉萨,乃是藏王松赞干布娶了唐太宗李世民的女儿文成公主之后(公元六四一年),应文成公主所请而建的。唐朝的势力其时虽已渐渐衰弱,但布达拉宫由于历史的传统关系,在西域各国的寺院中还是地位最高,它的主持号称“法王”,更是远在各寺主持之上,尊贵无比。
鄂克沁寺与布达拉宫并无从属关系,但方丈幻灭法师,听得是布达拉宫的广德法王,派遣使者前来,参与他们的佛祖诞辰开光大典,还是不禁受宠若惊,连忙吩咐知客僧道:“布达拉宫使者远道而来,你还不快快请他们进来?何须禀报!”他的师弟幻寂法师一向小心谨慎,心中有点怀疑,说道:“布达拉宫何以会突然派使者到咱们这里来?师兄,你不要先问个清楚么?”幻灭道:“有谁敢假冒布达拉宫的使者?本寺是吐谷浑第一个大寺院,广德法王派遣使者前来联络,这事也是情理之常。”幻寂道:“我总是觉得有点蹊跷,吐谷浑与回纥闹翻,双方正在秣马砺兵,准备兵戎相见,布达拉宫却在此时派遣使者前来,不是有点出乎常理吗?”幻灭方丈道:“道路遥远,消息阻隔,布达拉宫派遣使者之时,也许还未知道。回纥的兵士虽然凶残,对布达拉宫派出来的佛门弟子,料想不敢阻难。师弟,你不必多疑。再说以布达拉宫的地位,咱们是宁可信其真,不可疑其假。若加盘问,对方真是广德法王的使者,那咱们就是对布达拉宫大大的不敬了。”
幻寂见师兄如此说,便不敢多言。过了一会,知客僧已把布达拉宫的使者引进大殿。
来的共是四位僧人,其中一个头尖肩削,形状鬼祟,进来之后,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就四处张望。段克邪心里一惊,“此人面孔陌生,但这神态却似颇为熟识,他是谁呢?”蓦想起了一个人来,却也还不敢十分肯定。
方丈幻灭法师合什说道:“小寺何幸蒙广德法王青眼,座下弟子,法驾光临。贫僧幻灭,法事在身,未能远迎,还乞恕罪。”
为首那喇嘛僧道:“好说,好说,同是佛门弟子,何用客气。广德法王有度法旨由我带来,请方丈一阅。”幻灭怔了一怔,心道:“布达拉宫虽是地位崇高,究竟与本寺并无从属关系,怎能用‘法旨’二字?这人的口吻也不似有道高僧!”
幻灭招呼那为首的喇嘛僧,幻空、幻寂与另一位戒律堂职位高的执法僧也在招呼另外三个胡僧。幻空招呼的正是那个头尖肩削,令人一看就浑身不舒服的那个僧人。
幻空虽是讨厌那个僧人,依然还是恭恭敬敬的上前与他见礼。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尖声叫道:“这是精精儿,别上他当!”
揭穿精精儿底细的不是别人,正是段克邪。要知精精儿不但相貌似个猴子,神气、动作,也似猴子,段克邪与他做了多年的师兄弟,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熟悉,越看越是起疑,只不知他相貌何以改了?
幻空幸得段克邪提醒,精精儿出手如电,本来非抓着他的琵琶骨不可,幻空一听到段克邪的叫声,百忙中一个“脱袍解甲”,一沉双肩,脚跟一旋,恰恰避开。
精精儿在面上一抹,现出本来面目,哈哈笑道:“好小子,你倒是眼尖得很,看出师兄来了。那就乖乖跟我走吧,还想逃么?”原来精精儿是戴着一张人皮面具,大笑声中,他身形已是疾掠而前,朝着段克邪所在的方向扑去。寺中僧众拥挤,一时间还未能抓着段克邪。
精精儿掌劈指戳,碰着他的,不是给他一掌打翻,就是给他点中了穴道。转眼之间,已有十几个僧人倒在地上。
幻空见状大怒,抢了一根禅杖,朝着精精儿背心便戳。殿中人多拥挤,精精儿的轻功施展不开,只好拔出金精短剑,回身接招。他听到了段克邪的声音,却还未见到段克邪,段克邪已躲到人丛中了。
殿中僧众忽地发出惊骇的叫声,幻空回头一看,不由得心头大震,暗暗叫苦。原来已有两人被对方所擒,一个是戒律堂的执法僧,这人职位虽高,也还罢了。另一个却是阖寺之首的方丈幻灭法师。
原来与精精儿同来的这三个番僧,都是回纥的一等一的高手。其中两个本来是和尚,另外一个则与精精儿一样,是临时削发,假冒为僧的。那两个和尚属于西藏密宗,一个法号无妄,一个法号无咎。他们虽然来自西藏,投效回纥,但与布达拉宫却是毫无关系。
他们冒充布达拉宫的使者,这是精精儿与回纥元帅拓拔赤所定的计策。算准了在佛祖诞辰的时候到来,料想鄂克沁寺必然接纳。他们就可出其不意,擒拿寺中的首脑,威胁阖寺僧众服从他们。这个计策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因为鄂克沁寺的僧侣都会武功,吐谷浑已经与回纥为敌,回纥只怕战事一起,鄂克沁寺的僧人会给本国所用,故此要来一个奇袭,令鄂克沁寺瓦解。二来则是为了精精儿个人的原故,他要在捉了方丈之后,威胁鄂克沁寺交出段克邪来。拓拔赤要倚靠精精儿,精精儿也要倚靠拓拔赤,两人遂互相利用。精精儿与另外一位回纥高手为了要与那两个藏僧一起,实现这个计划,甘愿削发,假冒僧人。
方丈幻灭法师招呼的那个喇嘛僧,就是回纥高手假冒的。此人名叫曲离,是回纥第一名武士,本领之强,比之精精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幻灭法师武功本来极高,可是他以为来人是布达拉宫的使者,毫无戒备。曲离突然出手,一下子就点中了他的麻穴,将他擒了。
那戒律堂的执法僧也是因为没有防备,不过一招,便给无妄所擒。鄂克沁寺的四大高僧之中,只有幻寂法师,早已生疑,有所戒备,未遭毒手。与藏僧无咎打得难解难分,不分胜败。
曲离哈哈大笑,把幻灭高高举起,朗声说道:“你们方丈的性命在我手中,谁还敢动手?”
寺中僧众,本待群起而攻,但已迟了一步。此时方丈落在对方手中,投鼠忌器,如何还敢上前动手。
精精儿哈哈笑道:“第一件事,先把段克邪这小子交出来!”
段克邪心道:“我可不能连累了老方丈。”正待挺身而出。忽听得曲离一声大叫,陡然双臂一振,把方丈幻灭法师抛出数丈开外!
原来幻灭功力深湛,早已运气冲关,自行解了穴道。他双脚被拿,身子悬空,使不出力,情急之下,把膝盖一弯,就向曲离的天灵盖撞去。
曲离是回纥国的第一高手,武功也是非同小可,换是别人,给幻灭这么出其不意的一撞,天灵盖非得裂开不可,他一觉不妙,立即身躯一矮,将幻灭拉下数寸,幻灭的膝盖没撞着他的天灵盖,却撞着了他的肩头。但曲离虽是免了杀身之祸,疼痛亦是难当,不由自已的双臂一振,把幻灭法师抛出。
这一抛曲离也是使出了全身气力,有两个僧人想把幻灭的身子接下,却挡不住那股大力,两人都被碰得变了滚地葫芦,发出了裂人心肺的呼喊,五脏震裂,同时死了。
幻灭单掌按地,翻身便跳了起来,他幸而得那两个僧人给他挡了一挡,消去了曲离这一掷的几分力道,得免重伤。但饶是如此,一震之下,也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无咎上人所擒的那个执法僧。就在此时,也是发出了一声骇人心魄的尖叫,原来他不愿意被敌人作为人质,威胁本寺,他功力不如方丈,自知挣脱不了敌人掌握,索性自断经脉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