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三番五次挑刺找茬,若换了别的歌伎,又是头牌,恐怕早已拂袖而起,便是那性子柔顺的,也免不的要嘟唇颦眉,耍点女儿家的小脾气。
偏这娇兰姑娘竟似个没脾气的,水做成的骨肉一般,并无一毫恼意!仍是微笑盈盈,转轴拨弦,又开口唱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首《北方有佳人》乃是李延年所作,汉乐府中的传世之作。
然未待唱完,那白玉堂却不耐烦了!只见他此时已然半酣,却醉醺醺举杯拂袖道:“罢,罢,罢!好一个色艺双绝的头牌花魁,好一副悠扬婉转的绝世歌喉,却只可惜配给了这些庸词俗曲!罢!罢!罢!莫要再唱了!”
勾栏行院,客人之话便是圣旨。那娇兰听白玉堂如此说,便住了琵琶,盈盈微笑,柔声道:“官人既是不中意这些寻常词曲,那娇兰敢问官人,不知何等词曲方才入得官人法眼呢?”
这娇兰一言既出,那白玉堂哈哈大笑!却是笑道:“若论词曲么,一是要曲律新奇,莫落了这些俗套,二是要词藻高洁,既不能太过粗鲁,又不能太过俗媚。
若唱英雄,则英雄里亦要有儿女情,若说儿女,则儿女中又要透英雄气。要朦胧,然不能似雾里看花,需明白,又不可如高堂明镜。
依白爷爷看么,若论当世之作,文三变工于词藻,却太过柔媚,晏宰相如珠似玉,又太过婉丽。
若论唐人诗词,这李太白一世名作甚多,然若要配起曲来,却只有《将进酒》、《蜀道难》及《梦游天姥吟留别》等尚堪一唱,只可惜歌者需为男子方显豪情,女子终是难于演绎。罢!罢!罢!”说罢便只顾自斟自饮,却是不予置评了。
那娇兰见白玉堂如此,略微沉吟。想得一想,却抬首笑道:“若是这般,奴家这里却有一首曲词。虽不敢说极合二位官人心意,然确实使人耳目一新,或许尚堪一赏。只可惜这首词作者身份显贵,料想不轻易展才,所作词曲仅此一首而已,深以为憾。只不知二位官人意下如何?”
“哦?”那白玉堂听了娇兰之言,却是美目微挑,笑道:“娇兰姑娘却知如此词曲?如此也好,你可唱来,白爷爷洗耳恭听!”
“奴家不敢当。”那娇兰虽是如此说,然脸上却却娇颜媚笑,整装调弦。不多时,弦已调好。便执了玉拨,盈盈唱道——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竟赫然便是当初李昱在龙安寺所唱一首《梅花三弄》!
那娇兰素手红酒筝弦慢,轻声吟唱。片刻,一曲唱完。却见那白玉堂一扬脖子,灌下满满一杯上好的西域葡萄酒,叹道:“葡萄美酒夜光杯!好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那娇兰见白玉堂如此,却故作委屈,撒娇道:“看来娇兰委实技艺拙劣,琵琶堪比凉州沙场的催命符!要不然,官人为何只饮酒不听曲呢?”
见娇兰卖弄风情,那白玉堂哈哈一笑!却道:“娇兰姑娘莫要在意!酒既是好酒,这曲自然也是好曲了!须知白爷爷平生最恨的便是那些死板麻烦至极的规矩,此曲虽不若时下诗词格致,然去了那些长长短短平平仄仄,却甚是清奇,词亦新雅,甚合白爷爷心意,倒是不错!只不知是何人所作?”
“官人,实不相瞒。”见那白玉堂如此问,那娇兰便笑道:“此曲名唤《梅花三弄》,并非有人专为我勾栏姐妹所作。原是去年十月安乐侯李侯爷诞辰之际,在龙安寺饮酒赏梅,与人斗气,一时兴起所吟成。因词曲新奇,雅俗共赏,且又是安乐侯爷所作,一时间便广为流传,到得今日,已成了行院优伶中无人不会的佳曲了。
只可惜这安乐侯爷不知怎的,不仅平日吝于展才,且自去年以来竟是一反常态,再未踏足过勾栏行院等地。便是欲求他再做几首,却因无缘一见,竟终是不可得了。”说至此处,轻叹一声,道:“却是甚为遗憾!”
且不说那娇兰失落。只说她这“安乐侯爷”四个字刚一出口,便见那白玉堂双眼瞪得溜圆!许久,哈哈大笑!
笑得那娇兰不知所也,如坠五里雾中!方要发问,却听那白玉堂拊掌道:“稀奇稀奇!真真的稀奇!今日见这只小螃蟹来了凝春阁,白五爷便知必有稀奇事,果不其然!这咫尺天涯,良人对面不相识,可不尽皆让白爷爷碰上了?”
说着却又回手向李昱脸上拧了一把,嬉皮笑脸道:“没想到你这只小螃蟹却也有几分才气!好哇,既有恁般好的词曲,却怎的瞒着你白爷爷?却是该罚!”
眼珠一转,抬起头来笑道:“娇兰姑娘却说,今日应该怎般罚他!”说着便将李昱一扶,竟硬是教他与那歌姬大眼对起了小眼!
那白玉堂这般一闹不要紧,李昱却是羞了个无地自容!须知当日那一首《梅花三弄》虽是他所唱不假,然的确并非他所作,虽是多次澄清。
然许是这群古人的脑袋太僵硬,许是他头上这顶“安乐侯爷”的金冠太耀眼,那帮人竟一心认定他是在谦虚,无论如何都不信!
久而久之,李昱也无奈,只得放弃,不再做那些徒劳的辩白和愚蠢的挣扎。
然偏他脸皮本来没有多厚,做不到心安理得的拿着来者的佳作骗古人。
既是如此,便索性绝口不提!他本指望着长江后浪推前浪,时间能将一切记忆漂成单薄的苍白,久而久之,说不定这首词就被人所忘却了。
然没想到的却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此词竟至今仍被卞京城内无数勾栏行院传唱不绝,冠的还是自己的名字,这又让他情何以堪?
可怜直烧得满面通红,恨不得地上裂条缝钻进去,即刻便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然苦于穴道被封,周身绵软,寸步难行,却是能往哪里躲!初时窝在白玉堂怀中,尚可将脸往他胸口埋,然被他这般一扶,却登时无所遁形!且又有口难开。
没奈何,只得低眉敛眼,硬着头皮,忍着羞恼,不敢抬头,一张俏脸已是如火如荼了。